「早了,聖誕節剛過的時候,當時我在跟他談交易。」我看著他在茶几上飛快動彈的右手,在彈奏他腦子裡的一個樂曲。靜默而瘋狂的彈奏突然停止,里昂抓起電話,電話剛撥通,他又改了主意,他說:「走,去一趟『無出路咖啡館』。」
我問幹嘛去。
「那裡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條』。」
他說著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我的頭髮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颼颼地劃過我的後脖頸,將我的頭髮輕輕撩出來。里昂的愛撫一向這樣漫不經意,這樣隨便和細膩。他這動作在王阿花那裡做過多少遍呢?那清涼細風一般的觸碰。有時我覺得那些觸碰不是來自一具肉體,而是來自那肉體的知覺。而接受那些觸碰的,也不再是實存的我,也是無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銀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感知。他的手牽住我的手走進「無出路咖啡館」,我突然很想明白我們的肌膚和知覺接觸的意義。
他看見了角落裡坐著的四個人,其中一個是「器官掮客」。
里昂大而化之地跟四個人打招呼:「Hi。」
三個人都回了禮:「Hi。」
只有掮客卻悶下頭,呷了一口瑪格麗塔。他臉埋下去時眼並不閒著,盯著里昂和我握著的手。等他嚥下那細長的一口瑪格麗塔,他臉上有了譏笑的陰影:他明白了我特別想明白的——我和里昂兩隻手相握的意義。
「媽的里昂,要麼四百塊,要麼命一條。想好了來告訴我。」掮客說。
「你好好看看,」里昂說,「這女人的命不是她自個兒的。懂沒懂?」
「你是說,她是你的?」
「沒錯,是我的。」
「在你拿出四百塊錢之前,她是我的。」掮容看看我,他的不懷好意一點兒也不想瞞著誰。
「你要把她怎樣?」
「別付那四百塊,你很快就知道我要把她怎樣。」
里昂又站在那裡盯了他幾秒鐘,拉著我便走。我完全不知道該對里昂的所作所為怎樣反應。
我們剛走出咖啡館,掮客就追了上來。
里昂說:「不是沒商量嗎?」
「是沒商量,除非你出四百塊,或者兩千毫升的血。」
里昂想了一會兒,說:「你什麼時候要血?」
「下禮拜一,我一個客戶要做手術,需要準備兩千毫升的血。她信不過醫院血庫的血。換了我,我也信不過。這年頭……」
「她什麼血型。」
「O型。媽的,要是其它血型我用的著你嗎?這老巫婆六十九歲了,得了乳腺癌,已經晚期了,所以下週一必須手術。一下子我哪兒去給她找活血庫?還要三十歲以下的活血庫,我湊到現在才湊到七百毫升。」
里昂說:「老巫婆嫌三十歲以上的血有膽固醇?」
掮客說:「你出個一千毫升該沒問題。」
我馬上拉緊里昂說:「我可以想辦法湊四百塊給他!」
掮客不理我,直瞪著里昂。
我又說:「不就四百嗎?!」
捐客對著我把一個慘白的巴掌攤開:「那就拿來——今晚就要。我拿了錢馬上去訂另外一個小子的血。」
「明天一早給你,行不行?」我問掮客,眼裡輕度地有了媚態。
「明天是禮拜六,我不上班,」掮客說,「我禮拜天要上教堂。」他不吃我這不實惠的媚態。
里昂這時掏出煙盒,自己點了一根。掮客向一邊躲了躲,他什麼劣跡都有,除了抽煙。
里昂說:「一千毫升也不止四百啊。」
掮客說:「我可以找你錢。」
「里昂你別發瘋——一千毫升的血出去,你不癟了?!」我說。我轉臉對掮客,一個兵痞笑容在我臉上泛起,這個笑我很少用,翰尼格教授吃我豆腐時,我用了一回,效果相當不錯。我說:「你裝什麼蒜哪——你上教堂?就算你上教堂也不需要花一整天吧?禮拜天,我肯定湊齊四百塊。」
他振振有詞:「禮拜天是我的神聖日,我絕對不幹這類勾當。要付四百塊你現在就付。」
里昂說:「這樣吧,我出五百毫升的血,你也不必找錢給我。」
「那我還得再去找個五百毫升。你知道的,人越多,血越雜,保險係數就越低。所以老巫婆才要我找熟人啊!不知底細的人的血,老巫婆寧可不要。」
「我負責去找一個熟人。」
「你那群熟人除了你沒一個乾淨,不是皰疹就是淋病。」
「你他媽的反正要給他驗血,淋病皰疹又不是查不出來。你不要就拉倒!」
「有些病在潛伏期驗不出來!」
里昂的手把我一扯,說:「實話告訴你,是病我都得過。」然後對我說:「我們走,讓他好好想去。」
我們走了十多步,掮客才悟過來似的,喊道:「唉,還沒談完呢,你們上哪兒去?……」
里昂回轉身,說:「回去取槍去——萬一咱們談崩了雙方都得有準備。」
他脊樑領路,倒退著邁步,一條胳膊不很認真地擋著我,似乎掮客真拿我當靶子似的。他這天沒梳馬尾辮,濃密的長髮給風吹成一面黑旗。
我說:「里昂,你跟他說的那句話是認真的嗎?」
「哪句話?」他問。
我想他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話。他眉毛輕微扭曲,他在不情願進入某種處境時,眉毛就會出來這個形狀。他不願我把他推入一個處境,在其中他必須去對自己的一些話負責,去為那些話點題。
「哪句話?」他追問。
這回是我在迴避,我放棄地微微一笑,像他的音樂那樣抽像地一笑。
「是我對他說的『她的那條命』是我的——你是指這句話。」
我害怕起來,到目前為止,我和里昂之間,拉手不意味著別的,拉手就是拉手,他摟在我肩頭的臂膀就是臂膀,一條細而長的不完全到火候的男人臂膀。不追究意味,知覺就沒有歸宿,無法類屬。
他和我現在站在荒涼的地鐵站,遠近都是流浪者留下的尿的氣味。這不悅人的氣味似乎是惟一的證明:這是個屬於活人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破舊皮夾克打開,將我裹在兩扇衣襟裡。這個動作他做得極好,裹王阿花裹慣了。一個芝加哥的情人特定的動作。多風的、寒冷的、叵測的芝加哥。
他的臉和我的臉稍稍錯著位,不然是說不過去的。他在皮夾克裡面只穿了件棉布襯衫,這個沒什麼體溫的人竟很耐寒。
「沒有關係的,」他說,「你反正不是我的。」
我看著他,我們之間的那點錯位正在消失。我的樣子是不懂他在說什麼。然而我不像我看上去那麼天真,我當然懂他剛才的話。
「不對嗎?」他又說。
這個晚上他很挑釁,我這樣想。
我不能開口。對,或不對,於我們眼下的姿勢、距離都是極大的諷刺。
他說:「這樣你不冷了吧?」
芝加哥的情人可以在抗寒的幌子下進行多少真實節目,包括背叛。我想我是不是在走向背叛,對安德烈的背叛。我回答里昂:「是的,好多了,不那麼冷了。」我的語言盡量隨便、實事求是。我絕不能看透「御寒」這個幌子。
他說:「今年冬天特別冷,芝加哥一般不這樣冷。」
我說:「是吧?」
他身體那點單薄的溫暖,漸漸滲入了我的大衣,我身體含混不清的弧度,也滲到了包裹我的這層粗糙毛料之外。他什麼都感覺到了。他的感覺觸到了我左一層右一層的包裹,觸到了我肌膚的質感。這樣,我感到那股深深的暖流在我身體底部波動起來。我和他都一動也不敢動,成了兩隻如臨大敵的小獸,一動便會引得埋伏在近旁的龐然大物朝我們猛撲而來。他有股清苦的、類似藥草的體嗅。
他說:「王阿花要去一趟西部?」
我說:「嗯。海青很想念她,又不捨得少掙一大筆錢。」
我浸泡在他藥草一般苦香的體嗅中。
他說:「感覺上你跟她挺和得來。」
「不是感覺上,是事實上。」
「她和你什麼都談?」
「什麼都談。」
里昂略略閉了一會兒眼,像是在腦子裡換一幅畫面。我搬到王阿花那裡去住,里昂只來過兩次。頭一次是幫我搬家,另一次是送一塊地毯,從跳蚤市場買的。他告訴我們地毯是為保暖的,也為防滑。一年四季穿木屐的王阿花帶了身孕,是不該走在光板子水泥地上的。王阿花當著我的面吻了里昂一下,表示領他的關愛之情。她的吻安靜極了,多麼短暫也讓我感到它的深切。
里昂說:「她叫我去住,她說你一個人住那麼空蕩蕩的大房子會害怕的。」
「我怎麼會害怕?我什麼時候也沒怕過——中越邊境打仗的時候,我背的一個傷員死在我背上,到了野戰醫院……」
「你跟我講過這事,我知道你不會害怕的。」
我不說話了,里昂明白我真正害怕的是什麼。因為他怕的是同一件事物,那件事物是我們不能正視的,就像我和他的臉必須稍稍錯位。
這是間更小的房間,暖氣無法流動,凝滯在這裡,膨脹、發酵、漸漸地,這間牢籠般的小屋小得盛不下裡面的氣息。我開始聞到便衣福茨腋下的除臭霜氣味,以及他的科隆。科隆的香味也在膨脹,被我吸進體內,又被我呼出來,同時也被理查自己吐納。在我們的對話進行到半小時左右時,科隆素淨的香氣變得葷腥起來。在這越來越油空氣裡,我覺得困乏難耐。
「這個人有過犯罪記錄。」
「你說里昂?」
「是的,他十九歲的時候差點兒用刀捅死一個人。」
「噢。」
「他還有過偷竊行為。」
我困得連眼皮都眨不動,因而連驚訝都驚訝不動了,里昂跟我講過他的兩次被捕。但他清秀單薄一個人,怎麼能殺得動人,這倒讓我有點意外。
「你不打聽他為什麼跟人動了刀?」
「為什麼?」
「為一個女孩子,一個意大利女孩。」
「噢。」那就對了,這才是里昂幹的事。
「他十四歲就跟這個女孩子私奔了一回,被女孩的家長追了回來了,十九歲他險些殺的這個人,你猜會是誰?」
「是誰?」是那女孩的哥哥。里昂發現她的哥哥是他的情敵,這位哥哥把妹妹當做性玩偶,一玩就是十多年。
「你好像興趣不大。」
「是嗎?」
「你不想知道他的劣跡,這證明什麼?」
「證明什麼?」
「證明你對他頗有好感,他偷竊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不知道。」是一輛卡車。里昂為了給王阿花運一棵他自己伐的聖誕樹,想連夜用完卡車就悄悄還回去。那是他和王阿花共度的第一個聖誕。
「你們中國人對偷竊行為非常痛恨,一般貧窮國家的人都不能容忍偷竊。」
「可能。」我用鼻孔打了個長而深的哈欠。
「你跟那個里昂的同居,是從哪天開始的?」
「我和誰同居?」
「里昂。他是叫里昂吧?」
「我和他同居?!」
我困得辯解不動,他用的是個欠恭敬的詞,更貼切的解釋應該是「奸宿」。對他用這樣的詞在我和里昂的關係上,我應該扇他一耳光。可是我實在太睏了,肯定是扇不動的。當然我真扇了他,後果就大了。我想我是不是該用阿書跟他的事來回敬他。我斷定阿書跟他至少有奸宿的交情。因為只要阿書講到誰不再滿口野話,她與他便是果真野起來了。但我真是困乏得厲害,人困乏到這種程度,對所有的事都懶得計較,都懶得去以正視聽。若我不是這麼困,我會冷冷地請他把「奸宿」這樣的詞收回去。說不定我還會跟他做些解釋,我和里昂究竟怎麼了。
「你從那對神職人員夫婦家搬出來,原因是什麼?」
「原因?沒什麼重要原因。」
「那麼,次要原因呢?」
「次要原因就多了,一時半會兒說不好。」
「嫌房租貴?」
「是一方面的考慮。」你不就想要我承認,在牧師家我跟里昂「奸宿」起來不方便?
「你的前房東對你怎麼樣?」
「好極了。」我一直被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看成順水漂來的孩子。長此下去,她非累死不可。我偌大個人,要把襁褓中的角色好好扮演下去,恐怕也夠我累的。比我單純、美好一百倍的牧師太太,整天想的、做的,就是呵護我這麼個出生入死過的、一不留神就撒謊的人。這可太讓我過意不去,太讓我暗地裡臊得沒法活。牧師太太對於真實與謊言的理解是寫實的,而我,是大寫意的。一天,她若發現撒謊在我這裡不叫撒謊,叫「圖方便」,或叫「曲線追求真實」,我在她眼前會立刻搖身一變,從「孩子」變成個怪物。「他們對我,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據說那個教友捐助活動,挺成功的?」
「很成功。」我現在這雙尼龍踏雪靴,就得自那個捐助晚會。它們比我的腳大兩個號碼,但那很好辦,牧師太太給我在鞋尖裡塞了兩大團藥棉。整個晚上我都在講述我童年的故事,有關糧票、油票、肉票的故事,有關我和一群孩子早晨五點去搶購八分錢一斤的豬骨頭的故事。我還講到我們這些孩子如何希望吃到芒果,當有人告訴我們遠郊有幾棵奇特的幼樹是芒果樹時,我們總是步行十幾里路去澆灌它們;當我們聽到芒果樹如何金貴,必須用糖水或蜂蜜去澆灌才會結果的神話時,便獻出每月每人僅有的那點定量砂糖……我講到那個夏天,我們終於發現幼樹上結出的玩藝兒是毛桑果時,兩個老太太竟為我們失望地落了幾滴淚。等我把我所有童年故事講完時,百分之八十的女人們手裡都出現了面巾紙。她們遙遠地為一群中國孩子流淚,為他們沒有生日蛋糕,沒有大包小包的聖誕禮物,沒有芒果而掉淚。我卻想不起那個有關芒果樹的故事是我聽來的,還是親身經歷的,我只是感覺到她們愛聽這樣的故事,我把故事盡量講得稱她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