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37章  (37)
    我拿出移動電話,想跟牧師太太打個招呼:國務院安全部萬一去她那兒打聽我是否拖欠房租,請她撒個善良美好的謊。我撥到最後一個號碼又忘了我剛剛打好的腹稿,只得按斷電話,重新組織句子。可電話撥通我又覺得不妥,年輕的牧師太太祖祖輩輩純真到今天,我怎麼可以教唆這樣的女人撒謊?我通常一不留神就撒謊,多半是沒惡意的,往往是為別人和自己行個方便。因為一旦說開真話難免觸到自己或別人的痛處,難免讓自己把別人看得太透或讓別人把自己看得太透,難免費許多力氣、口舌才能最終說到究竟上,最終說出個是非來。像我這樣沒時間、沒精力因而對事情的究竟早已不計較,對絕對的是與非早就失去信心因而在大小是非上都變得馬虎的人,說謊早已不存在任何動機:說謊在於我是自然而質樸的,那就是對於省事、省力、省時的貪圖。

    而我不能拖著年輕純潔的牧師太太,讓她為我的謊言做伴。我不能對她這樣灌輸:沒有一份真實是絕對的,有時謊言是善良而美好的,正如真實有時相當凶殘。在我發現母親跟關押父親的軍代表之間有了層曖昧關係時我瘋狂地渴望瞭解真實。而在這位軍代表對父親開恩,父親突然獲釋的那天,我開始懂得謊言的美好。我是惟一知道我的母親和軍代表之間那樁醜惡交易的人,也是惟一懂得母親愛父親愛到何等程度的人。那時我六歲,從此我心裡有了一個有關母親深戀父親的黑暗、溫暖的秘密。六歲的我發誓說盡天下謊言,來殺死一個最凶殘的真實。我想我比母親自己更瞭解她的感情世界,她對父親的咬牙切齒、恨聲恨氣全是謊;她對劉先生的綿綿懷戀也全是謊。凶殘的真實,就是她無望地、身不由己地投入了一場殊死愛情:它就發生在許多許多年前,那位李師長跟那個美麗的小看護目光頭一回接上火的剎那。

    此刻,我這個在謊言與真實之間瞎混了二十幾年的女人,要拉攏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在真與謊之間陪著我混,首先是不可能,其次是太歹毒。因而等我回到牧師家,見到正在廚房烤巧克力餅乾的牧師太太,心裡劃過一道罪過感。她穿著連袖子的大圍單,面頰上、鼻尖上都蹭了麵粉,兩手舉在空中,手指上的巧克力醬使她看上去像正在玩尿泥的孩子。她見了我就說:「你沒忘吧?」

    我本想溜過去,這下來不及了。我當然沒忘:兩個月的房租、水電、煤氣,我前前後後對她下了多少次保證——我怎麼可能忘?!

    「真抱歉……」

    「那可不行,」她板下臉,「聖誕前你就保證過。」

    我笑了笑,那種對自己的無賴行為完全認賬的笑。我想告訴她,聖誕前我揣著一千塊錢,差點就把欠的一屁股債全還清了。我當時就是一念之差,感覺懷揣一千塊去過節多少氣粗些,完全沒料到勞拉在幾小時內就滅除了我那微薄的闊綽,將我還原成一個本色窮光蛋。但我想還是算了,這時拉個勞拉來墊背,只會在年輕的牧師太太眼前更進一步確立自己的無賴形象。

    「再往後延一個禮拜,行嗎?」我說。

    「不行!」她真動了怒,臉迅速紅起來,鼻子紅得最飽和,使蹭上去的白麵粉顯得更白。這樣的喜劇面孔光火頗滑稽。

    「那麼,能不能再給我三天?」

    「我跟你提前那麼長時間就講定了。」她一步不讓。

    「兩天,好不好?」我想兩天內只要能找到那個「人類器官掮客」,說服他先預支我一筆錢,我說不定還有希望改善我和牧師太太的關係,摘掉我的「無賴房客」的帽子。當然,說服那位掮客,也將是天大的難事。他可能會迫使我在將來的卵子交易上給他一個喪權辱國的折扣。不過有兩天時間,我總可以拆東牆補西牆,把房租補交上。

    牧師太太的樣子像是要哭出來了。她把目光慢慢從我臉上挪開,去看自己的手。然後她開始搓手上已經干固的巧克力污垢。她在想:我當時可真瞎了眼,竟會挑中她做房客,竟沒看透她會文縐縐地持續耍賴。

    「可是,可是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我準備了一下午!哦不,我準備了好幾天!從星期一我就開始給我表姐打電話——她那裡有最棒的巧克力餅乾配方。一直到昨天晚上才跟她通上話。」

    我想我怎麼不懂她在說什麼,一般我在自知理虧的情形下英文理解能力就變得極其差勁。眼下我不僅自知理虧,而且認識到自己別無選擇地必須厚著臉皮再將理虧的局勢撐持下去,至少撐持到能和「器官掮客」扯皮扯出個好結果來。這樣我只聽得懂牧師太太話語的所有單詞,完全不懂這些發音串連起來所含有的意義。我這人就這點好,所有難聽的話、刺耳的話、指控性的話都在我急劇下降的英文理解力中不產生意義。比如在聖誕前夕碰到的那個老太太,她請我「滾回亞洲去」,這一串語音進入了我的左耳,通過我徒勞卻奮力蠕動的知覺,完全未被消化因而原形原狀地從我的右耳被排泄出去。因而「滾回亞洲」這個完美清晰的英文句子,在我的非理解中成了非語言。我此刻聽著年輕牧師太太的指責,她那紅唇白牙吐出的最基礎程度的單詞,同樣是囫圇地進入我一個耳朵,馬上又潤滑地出了我的另一個耳朵。在她眼裡,我這個信譽掃地的異族女房客對她大瞪著眼,像個努力讀人嘴唇的聾子。

    我的理解力是隨一聲猝然的電話鈴康復的。

    我得救一樣撲向電話,或許牧師太太張了張兩隻沾滿巧克力的手,表示她無法接聽電話,因而拜託我替她去接。但我無法確定她是否給了我任何委派的暗示。總之我從那密不透風的指責中突獲大赦。電話自然不是打給我的。我把話筒遞到牧師太太手裡,便趁機往外溜。原本我從外面橫行的風雪中逃進屋內,眼下只能打「U-Turn」再逃進風雪。還有兩天就是我的期終作業限期,但我必須穿越整場稠密的風雪去找「器官捐客」,即使和他的勾當一時成交不了,我至少也得躲入風雪,混到晚上十點之後。我得依賴牧師夫婦的準時性:他們在沒有黃昏而黑夜直接更替白晝的芝加哥冬天,做愛時間一般遲不過十點。

    但我在門廳裡穿衣蹬鞋時,聽見牧師太太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低沉、敵意的嗓音說:「是的,沒錯,你的確很打擾我。但我不介意,只希望你別去煩她。」

    我立刻停下所有動作,我的英文聽力這時棒極了。這時我才突然悟到,剛才打電話的男人是誰:那個自己都嫌自己煩的平板嗓音三個小時前剛給我來了一場人格與信用的教育。

    牧師太太又說:「是的……」

    我想弄清什麼「是的」。

    「她跟我們相處得不錯。作為房東和房客,我想我們這是相當不錯的關係了。」

    我一隻腳在半高跟的靴子裡,另一隻腳在潮濕冰冷的襪子裡,就那麼一腳高一腳低,穩穩地跛立在那裡,我的右手撐住牆,近一百磅的體重其實全在五個指尖上。如果把我眼下這副身姿原版搬到字典上,就是對「聽壁腳」這個詞最準確的詮釋。

    「沒錯……」

    我想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的提問一定是:「她拖欠了房租?」然後他立刻得到了證實——「沒錯」。

    「她的確不太富有……」

    我還差一大截才能爭取做到「不太富有」。

    「如果你懷疑我的誠實程度,就請您中斷對我的訊問。」

    聽上去牧師太太眨眼間老成了二十歲。

    「您究竟想打聽我的房客什麼?!……那麼好,我告訴你,她按時出門上學,按時回家,睡覺前總要檢查一下房內房外的燈熄掉沒有。即便她偶爾吃我冰箱裡一點菠菜,她也會在黑板上給我留言,通知我一聲她吃了菠菜……你不明白我在談什麼?哈,您聽見這些細節時,腦子裡是不是有了一個安分守己、誠懇負責的人格概念呢?……沒有,她從來沒拖欠過房租。」

    我清清楚楚地聽見牧師太太毫不含混的謊言。

    「……她總是按我們契約上規定的日子交納房租、水、電、煤氣費用。」

    我發現支撐自己份量的五根手指已經軟下去了。現在是我半個臉頰緊靠在牆上,牆是熱的,我卻是冷的。接著,我聽壁腳的姿勢不再標準:我脊樑弓起,夾緊兩個肩頭,大致是挨了揍或正在躲接的姿勢。誹謗可以揍你,不屬實的誇讚一樣可以揍你。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這樣護我的短,可真讓我受不了。我竟給她二十四年的誠實來了點謊言的污痕,怎麼能禍害得連這樣一份真善美都保全不了了呢?是我,還是FBI,或是這位調查員該對此負責?……我若是爭氣一些,沒窮得如此徹底,也不至於把好端端一個牧師太太逼得滿嘴謊言。即便是善良美好的初衷,謊言畢竟是謊言。對於是與非的黑白間從沒有灰色過度的牧師太太,她為我的不爭氣所付出的代價可謂慘重。這樣想著,我順著牆滑落到地板上,我對自己失望過度。

    「順便告訴您一聲——既然您對我的房客這麼有興趣,」牧師太太說到此處,孩子氣又從聲音裡浮上來,「我們所有教友今天晚上在我先生任職的教堂裡聚會。請您注意,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教友聚會,因為它的主旨是為一個有文學天分的中國作家募捐。沒錯,就是她。您如果也有錢要捐助她,歡迎您。您不覺得嗎——我們所做的,正是彌補您這類人對她造成的損傷。……您不覺得這是損傷,那是您的事。……我怎麼看?在我看,她是一個被放在籮筐裡的孩子,大水把她衝到我們的岸,我想讓她知道,我們這個岸上的人不都像您這樣,狼犬似的對她吸鼻子。……您一點都沒錯,我的確對您缺乏正確認識,因為我絲毫不打算認識您。……對極啦——我們純樸善良的美國大眾對您這號人充滿誤解,可誤解使您的形象好些:在誤解裡,您這號人至少可以像外星人一樣,對我們有種神秘感。……您和FBI不一樣?可能吧!不過我們都是門外漢,在門外漢眼裡,FBI、CIA,還有您,區別不大。……那您可錯了,我最喜歡動作片。」

    我得承認牧師太太的口才非常棒,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連插嘴、冷笑、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他只好說,祝你們今晚好運。他是指教友們為我而發起的捐款。

    牧師太太說:「謝謝!也祝您的調查好運。」

    正在我陳述期終作業時,移動電話在我書包裡響起來。我的英語馬上變得十分口吃。鈴響了七八遍,安靜了,而我的口齒剛恢復流利,它又響了起來,這次它不屈不撓,跟我抬槓一樣持續鳴叫。我只得停下來,把它關閉。瞟一眼東倒西歪坐著的十七位同學,被電話鈴分了神,越發東倒西歪。翰尼格教授本打算等我結巴著陳述完,他好出去抽煙,現在卻只能狠狠憋著煙癮,淚汪汪地坐在那兒顛膝蓋。他想,你好好的非跑來學文學創作幹嗎?創作這口飯本來土生土長的美國文學青年都不夠吃,就你這一口結巴的英文也要來搶?……我對他歉意地賠了個笑臉,他用手裡的煙斗在空中揮了兩下,臉還是和氣的,煙斗卻極不耐煩。他的意思是:就別客氣啦,已經是落花流水就湊合結束它吧!

    我不知道他會減我多少分,滿心雜念全是關於獎學金,嘴還在硬撐著往下陳述。我突然感到絕望:我每講一句話得花多少氣力啊——發音、吐字、表述的邏輯,那些由十來個字母組成的大詞是否能背誦齊全。我幹嘛要去用那些嚇人的大詞?這些被美國人叫做「十圓大詞」「百圓大詞」的詞,被我吃力地咬著、嚼著,被我精疲力竭地吞著、吐著……在我準備口頭陳述的日子裡,我上百遍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背誦著這些詞,對著鏡子,糾正自己唇舌齒的動作,希望它們被我千呼萬喚之後,會在此刻同我親熟,親熟得成為我聲帶、唇齒、嗓音的一部分。這時我絕望地意識到,這些百腳蟲一樣長的詞彙,在我口中將永遠是些異物。我在翰尼格一個人的鼓掌聲中結束了陳述。其他的手此刻也醒來,跟著拍起巴掌,一聽就懂:謝天謝地,你可完了。

    我急速查看移動電話的記錄,是「器官掮客」打來的。他說為我找到了一個出價最高的買主。我說我的經濟恐慌暫時可以得到緩解:教會一群好心人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錢。捐客很不開心,說他為我費了那麼多口舌,全部工作時間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個鐘點,就算他一個鐘點掙十塊錢,我也該賠償他四百塊。我說我剛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變成了房租、水電和煤氣費用,我現在又是不名一文。他說:「美國廢除了奴隸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難道要我為你工作的四十個鐘點算奴隸工作時?」我說:「錯了,美國廢除了奴隸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他說:「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不過你打算什麼時候付我這四百塊錢?」我說我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他靜默一陣,說:「那行,就來個『命一條』吧!」

    我把這話告訴里昂,里昂說:「你完了,這位掮客最大優點是說話算數,倘若他真的來跟你要『命一條』,你怎麼辦?」

    我說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命一條」?

    里昂把濃黑的目光定在我臉上。半晌,他說:「你從哪兒弄來的大麻?」

    我說:「我什麼時候用了大麻?」

    「算了,那小子賣給你什麼價?」

    我不吱聲了。

    他走過去關掉了音響組合,又走回來,同我面對面坐著:「他賣給你什麼價?」

    「他請客,我抽了幾次。」

    「哦!味道好的話你再去找他買。他什麼時候請你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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