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的左臂撐在玻璃桌面上,手摀住啤酒杯,他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塊烤排骨,齒尖沿著它的邊緣蠶食,他聽海青講他去舊金山魚人碼頭畫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個墮落,每天以這墮落從遊客那兒至少可以賺一百六十幾元。里昂扔下啃得精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紙上揩著手指。他和我們其餘的三個人或許在想同一件事。兩年前他掐死了那個原以為是全新的樂段,掩埋了它之後,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門。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協調。半明半暗裡他見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圓裡,坐著王阿花。她說:「我懷孕了,里昂。」他挨了這一冷槍,整個軀體抽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來:「我想等好消息確定後,再告訴你。」她走到里昂面前,垂下奇長卻纖弱的睫毛,等著里昂來擁抱他孩子的母親。等了幾十秒鐘,她發現自己面前空了。
我看看王阿花細長蒼白的脖子,美國女孩中像她這樣情調優美的不多。她嚼著牛筋,頑強地嚼著,一根霹靂形狀的天藍色血管在她的太陽穴上閃動。兩年多以前,她轉臉去看里昂,說:「你不高興嗎?我們要有孩子了。」里昂說:「我怎麼不高興了?」她說:「你這樣子叫高興?」「那你要我怎樣才算高興?」「里昂,不是我故意懷孕的,你這樣子好像我有心懷上孩子似的!」「我說你故意了嗎?女人還沒真做母親就變得這麼防犯!」
「我怎麼防犯了,里昂?!」
「你自己看看,——你還不防犯?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這種被動式侵略!」
「你說什麼?!」
里昂定定地看著她嘴唇的最後一點血色也流失了,他覺得自己第一次有這種徹底講實話的激情。他說:「你收起那一套吧——你那種謙讓式的得寸進尺!你自己看看我現在的環境,哪裡還有我什麼事?早就給你侵略、佔領了!這些……」他指著窗簾和桌椅,所有王阿花的心血,所有她的慘淡經營,他臉上出現一個獰笑,「你還征服得不夠?把這兒弄成了廉價迪斯尼了,難怪我沒法寫出對勁的東西!」
王阿花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王八蛋!」她說。
「你才知道我是王八蛋?」
王阿花不再理他,她進了廚房。過了幾分鐘,一陣「咕絲咕絲」拉鋸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里昂踢開門,見一把色彩明麗的椅子已被她截了肢。他上去拉她,拉得太猛,鋸子在她腿上鋸出一條口子。她索性將鋸子舞動起來,挪動著血流如注的右腿。
里昂:「你要幹什麼?!……」
她說:「你這個王八蛋,你比我爸爸還王八蛋!」
里昂在寒光閃閃的鋸齒下靈活地躲閃,一次次躲過被鋸得皮開肉綻的危險。王阿花的半截牛仔褲血紅血紅。里昂不知她究竟要做什麼,也不知自己這樣勇猛是要救他倆中的誰。
王阿花衝出里昂的阻截,往客廳裡去。路上摘下一幅油畫,是她自己的油畫。她把這畫擱在沙發上,血淋淋的腿壓在上面,便開始鋸它。
里昂上來拖她時,畫已被劃成幾瓣,到處都是王阿花的血。
兩人便又扭作一團。里昂拉住鋸把,要把它拽出王阿花的控制。
王阿花說:「你這王八蛋,我爸爸怎麼王八蛋也及不上你。他拿獵槍瞄準我,子彈打在我周圍的樹上,他至少在最王八蛋的時候還想著帶我一道走——不能在他走以後把我孤單單留給這世界。你這個王八蛋,一到翻臉就想把我獨個扔開!王八蛋!」
里昂這時奪下鋸子,他說:「好,好,你看著我怎麼撇下你。」
他用鋸子在自己腕子上猛地一拉。
王阿花眼前一片絕望到頂點的黑暗。
五分鐘後來了911的救護人員,我猜想是王阿花報的警。因為從倆人的性格上看,里昂在這時候的死亡激情會更大些。他不像女人:僅拿這類事來宣洩自己。他在此情境中精神專注到了極點,所以我斷定,在王阿花看見一股血從里昂的腕子噴湧而出時,她野馬一般的激情就冷卻了下來。她抓起電話,撥了「911」。
半夜她開車將里昂從急救室帶回家,倆人偶爾對視一眼,同時握一下手,交換一個衰弱的微笑。他們感到倆人間此刻的美好感覺,比他倆一同生活兩年來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美麗得多。他們都在冥冥中感到,它美好得不近情理了,只能屬於走在末路上的情侶。但他們誰也不道破這點。
兩年後的里昂問王阿花:「你呢,是跟海青一塊兒去舊金山,還是留在這裡?」王阿花說她沒法和海青同去,因為舊金山的朋友只收容得了一個人。海青說如果真像聽說的那樣好掙錢,他就猛掙一筆錢回來。他說有三四萬塊錢就夠王阿花把孩子好好生下來,好好養到一歲半。
里昂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想確定海青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又似乎希望我什麼也沒聽見:那是海青自認無能的男人情懷,不害臊地當眾展開。里昂問他難道就這麼放棄辦個人作品展覽的計劃?海青說:「去他媽的展覽!」
但我想我們三個人都聽懂的是:「去你媽的里昂。」
一抹輕鄙從里昂眼裡掠過。他早就知道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可以頑抗到底,他體諒海青的還俗,但他知道海青這樣做不僅僅是為王阿花和未來的孩子。他看透海青早在等待這樣一個借口,把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創作擺脫掉,海青的叛變是他意料之中的。他知道他不能指望他最親近的伴侶像他自己一樣,把苦吃到頭,他只能瞧不起海青的變節。他想到了兩年前的驚險,他自己也幾乎變節。我看見王阿花用餐刀靈巧地切下骨頭周圍的肉。里昂的傲慢,以及他臉上一掠而過的鄙薄,被她盡收眼底。
我能想像她和里昂從急救室回家的晚上。她守著他,或許,他守著她。他們把電視機打開,讓通俗的日子從它開始。王阿花和里昂相互守著,眼睛無力地看著電視中老好萊塢千篇一律的愛情片。現實中的金童玉女不明白銀幕上的金童玉女怎麼會那麼好福氣:天天有錦衣玉食的痛苦。
王阿花說:「好無聊。」
里昂高傲地笑笑。
看著電視,倆人講起以後的規化。里昂說:「你放心。」
王阿花說:「嗯?」
里昂說他肯定會讓她踏踏實實孕育孩子,然後,生孩子,養孩子,他說他肯定會負責任。
王阿花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讓你別擔心,別人能養孩子,我們一樣能養。我們可以有錢。」
「你是說你要去找份工作?」
「嗯。」
「里昂,如果條件不成熟,你的心理準備也不夠,我們不必現在有孩子。」
「你看你還是擔心。」
「不是。……我不希望你放棄音樂創作。」
「誰說我要放棄?」
「那你怎麼工作?上次你朋友要你去他的錄音棚工作,那樣的機會不多:讓你自己選擇工作時間。」
「他不是我朋友。」
他將她的手擱在自己面頰上,他特別喜歡她的撫摸。那是很柔嫩的撫摸,給他感覺,他遠遠成熟過她,強大於她。里昂其實明白,沒有多少人比王阿花成熟、強大。我知道男人往往愛能給他們錯覺的女人:那種她們弱小的錯覺。那種女人永遠不揭穿一個真相,愛她們的男人們並不強大。王阿花小心呵護著里昂的錯覺。不知是什麼使王阿花這樣靈性,這樣不同於一般美國女人。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她,或許以這種方式使父親產生了頂天立地的錯覺,那錯覺使她得到幾倍於普通孩子的父愛。那錯覺使她父親在決定處決自己之前先處決他的女兒。
我感覺里昂的手扣在我的手上。我們倆的手都在透明的玻璃桌面下,所以海青和王阿花把里昂和我每一個糾纏不清的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突然發現我們全陷在沉默裡,我們四張面孔是同等的空白,都不太適應透明桌面下一雌一雄兩隻手無名目地糾葛。海青突然拾起丟在半途上的話,講起他的畫室該租出去,他問里昂要不要租。他說假如里昂租,他可以便宜一半。里昂說他沒法用那房子弄音樂,除了水泥就是鋼筋,什麼聲音出來都是走樣的。海青建議他去跳蚤市場買些便宜地毯鋪一鋪。里昂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海青掏出煙,遞一支給里昂,倆人同時想到懷孕的王阿花,一塊兒扔下煙卷。里昂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說:「你租吧。」他轉向海青:「一百塊一個月,不租就拉倒。」
海青說:「******里昂,一百塊給你白住得了,省得我還落個惡霸地主的名聲。」
我說:「里昂說話不代表我噢。我租的話,最少付你一百五。」
里昂看著海青,說:「好不好意思收她一百五?敢收她一百五我不認識你。」
海青笑起來說:「我操里昂,王阿花一點兒沒看錯,你是一個地道的王八蛋。」
里昂說:「你先王八蛋的——暖氣不足,沒浴室,你想訛一百五的房租?」
海青說:「我說一百五了嗎?」他把臉轉向我,手指點著自己鼻尖:「是我說的一百五嗎?」
王阿花看看我,說:「你別緊張,他們倆是兩頭狼,總是要這樣咬的。你來住好了,那種地方租給人住,大概都不合法。美國的房子不達到一定的標準,是不能出租的,沒暖氣和洗澡設備,屬於不夠出租條件。」
我看得出她有些分心——里昂把我的手乾脆拿到一層玻璃之上。他修長的五根手指從我的指縫穿過,就那樣交握在她眼前。
兩年前,也是在這間廚房裡,王阿花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熱情洋溢的男人。聽上去他是一面在說話,一面在鞠躬。他說他只是打電話來感謝里昂,請她把他的謝意轉達給里昂。
「對不住,您要我替您感激他什麼?」王阿花問。她當時就坐在我現在這個靠牆的椅子上,心裡覺得蹊蹺。她腹內的胎兒已經開始游蛙泳,游的動作尚欠規範,尚欠準確,每一劃每一蹬都軟綿綿的,但她常在半夜感到他已在她體內昏暗溫熱的那泓水裡,游動起來。他的每一次屈伸都在那泓水裡劃出波紋,波紋一圈圈向外擴去,直擴到她的皮膚、指尖。
那個男人在電話裡對王阿花說:「你有個了不起的丈夫。」
王阿花心裡的蹊蹺變成了狐疑。她說:「謝謝您的誇獎,不過他確實很了不起。」
男人說:「他非常愛你。他說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我的孩子而是為了你們的孩子。」
「是嗎?」
「他就是這麼說的。里昂還說,『我這人不相信慈悲精神,只相信愛,我愛我的妻子,其次我愛我將來的孩子。』他非常坦誠,所以我兒子說他很酷。」
「是的,他是很酷。」
男人發出太監的笑聲,說:「我第一次碰到你和里昂這樣能相互欣賞的一對兒!」
「謝謝。」
「別客氣,如果不是里昂,我的兒子要等到五年或七年或十年以後才能做手術。」
王阿花想:好了,疑團馬上要瓦解了。她說:「是的,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我為您兒子感到慶幸。」
「你猜我兒子怎麼說?對了,他才五歲。他三歲的時候醫生發現他腎功能很糟。四歲時醫生跟我宣佈,我兒子死定了,除非能在兩年之內做腎移植手術。里昂大概跟你說了:我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因為我和我的伴兒當時是找了個女人來生孩子。這孩子跟他母親毫無關係,他只屬於我們倆。里昂屬於那種對同性戀同情的思想開明者。」
「是的,里昂是那種充滿自由思想的人。」王阿花隨口答著,心裡卻想,其實里昂誰也不同情:誰愛幹什麼幹什麼,誰愛是什麼是什麼。他對一切都無所謂,包括他自己。否則他怎麼這樣無所謂地出賣了自己一個腎臟?
王阿花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掛上了電話,只記得那邊的太監笑聲持續了太長時間,她來不及等他笑完就掛斷了他。她朦朧記著里昂那個腎價值五萬塊,移植手術將在兩個星期後進行。
她當晚來到海青的住處。那時海青還住在一座被火焚燒成廢墟的房子裡。海青把廢墟改建得大致可以住人。她告訴海青里昂如何撒彌天大謊,說他把那份錄音室的助手職位重新拿到了,從此他會本本分分上班、下班,用一份穩定的收入使她無憂無慮地度過孕育期和哺乳期,他甚至向她保證在這段期間內他不會在音樂裡放縱自己,因為若想保持一份固定收入,必須像所有中產階級那樣,使生活規律起來,醉生夢死地聽音樂和寫音樂,都將破壞這種單調、乏味的生活節奏。
王阿花說:「海青,這太恐怖了,一個人寧願犧牲自己的腎也不犧牲他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他荒誕的到了凶殘的地步,還是凶殘的到了荒誕的地步,我弄不清楚。但我絕不願意參與他對自己的摧殘,我絕不要做他對自己摧殘的理由。」
王阿花嚎啕大哭起來,海青上去摟住她。她從那以後便留在了海青的懷抱裡。海青當晚給里昂打了電話,說里昂你這王八蛋,虎毒還不食子呢,你連自己身上的肉都吃得下。好好留著你那操蛋的腰子吧,王阿花沒有你也照樣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