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我得承認記憶力不是十六歲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第二個籃子出現了,」她小小賣了個關子,說,「有個年輕先生給我打電話,打聽你!」
我想這人很可能是便衣福茨。
米莉說:「你記住,一定要給男人們一些時間,讓他們贏取你的信任。你對這個安德烈,不行——你完全沒有給他足夠時間,讓他贏得你的好感,然後是信賴,然後才是你的終生許諾,懂嗎?」
「懂了,米莉。」
「所以,我認為另一個年輕先生及時插進來,是樁好事。這次你可要給他時間,讓他一點一點,一步一步贏得你。怎麼樣,他長得很俊?他的聲音很英俊。我特別有本事從聲音上看人的相貌。他很英俊,對吧?」
「很英俊。」
「他個子中等?」
「中等。」
「你看,我能聽出來,他不屬於那種傻大個兒。他的老派社交口吻跟我十一歲時差點愛上的一個小伙子一模一樣!可惜他是個亞洲人。」
「哦!真要命。」我隨口敷衍道,眼睛仍盯著電腦上的期終作業:毛姆的南洋伊甸園。我心裡想:可惜我也是個亞洲人,米莉。
米莉說:「我有沒有跟你講過這個亞洲男孩?」
我說:「大概你沒講過。」
「看來你還沒有贏得我百分之百的信賴,讓我們言歸正傳吧。這位中等個頭的年輕紳士叫什麼?」
「哪個年輕紳士?」
「就是跟我在電話上打聽你的。」
「他可不是年輕紳士,米莉。」
「你不懂年輕紳士什麼樣。所以我告訴你,他這樣的就叫年輕紳士。」
「米莉你搞錯了。」我說著在電腦上刪了一行字。翰尼格和其他幾個中年教授受海明威影響,不喜歡複句太多的句子。他們看到一句話一個句號就渾身舒服。
「我沒有弄錯,我們倆說的是一個人嗎?」
「你是不是說那個理查·福茨?」
「對對對。你看我沒弄錯!理查·福茨給我的印象基本完美。他一定留著馬賽爾髮式,他是留馬賽爾髮式嗎?別告訴我我沒猜對。理查問我,你有沒有帶一個卷頭髮、高個子的小伙子來過。我說:『有好幾個卷頭髮,高個子的小伙子來過……』」
「哦,米莉!」
「聽我說,讓他們去為你競賽!記住,一定要給小伙子們足夠的時間,讓他們比著亮出自己的優勢。最後你得到的,是他們中間最優秀的。讓他們自己去淘汰自己,你消消停停地坐在一邊,打磨指甲,要不就繡繡十字。理查到花店給你叫過花嗎?我是說讓花店定時給你送花,比如說你星期日早上一醒,已經有一束花等在門口。我知道安德烈只送巧克力。難道他打算在婚禮上看到一個胖墩墩的新娘?」
「我愛吃巧克力,米莉。花又不能吃。」我在想毛姆終生未婚,人們判定他是同性戀。說不定米莉也是同性戀,只不過她自己不知道。說不定我也是同性戀,但要等到女人來勾引我的時候我才會發現。我們每個人都潛伏著異端和非常的細菌,但誘發這些細菌成長為一種實質的誘因不出現,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自己可能是誰,或者自己真正是誰。
米莉仍在講花的象徵什麼的。她說從電話中她聽出理查懂得什麼日子送什麼花,什麼花送什麼人。
我實在受不了了,大聲打斷她:「米莉,行了!那傢伙是FBI的便衣!」
「FBI?」米莉一愣,「什麼FBI?」
我把FBI的全稱告訴了痛恨警匪片的米莉。她靜下來,我能想像米莉晴朗的碧藍眼珠怎樣緩慢地眨動,那是從來沒有見過真正人間的洋娃娃的眼睛。
過了好一陣子,米莉明白過來了,說:「FBI最終把奧克鵬、迪林哲1幹掉了。他們是些勇敢的小伙子,我看不出你反感他的理由。」
「我沒有反感他。米莉。」
你聽上去不太對勁——一個英勇的FBI小伙子對你感興趣,你幹嘛覺得沒面子?
「米莉,在理查眼裡,我就是奧克鵬,或者迪林哲。」
「不會的。」
「他在到處偵察我。」
「他把你看成惡棍迪林哲?」米莉覺得這可好玩死了,「你是殺人不眨眼的迪林哲?」她咯咯地樂起來,很閨秀地用繡花手絹去掩嘴,老年性顫抖使她的手在嘴上打出「哇哇哇」的聲音。
掛下電話後,我就立在起居室的黑暗中。地下室的洗衣機在運轉,裡面的衣服沒有擺置勻稱,機器運動得高一腳低一腳。牧師夫婦總是挑最便宜的東西買,可我連最便宜的東西都買不起,還有什麼資格嫌棄噪音?理查·福茨,你連九十四歲的米莉都不放過。
里昂一聽我想搬家就說:「那地方不是你待的。」我說別人能待我就能待。他說:「可你不是別人。」我說我只比別人更窮。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裡沒有暖氣,所有的人在屋裡都得穿羽絨服。」我說我可以去跳蚤市場買件最厚的羽絨服,六十元一個月,這房租哪找去?
里昂沉默了。
我把洗好的杯子一隻隻扣在一塊白毛巾上。他請我和王阿花、海青來吃晚飯,所有的杯子盤子卻堆在池子裡。里昂住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在匪盜橫行的「羅傑斯公園」地區。臥室實際上是里昂的音樂室,裡面除了一套昂貴的音響組合之外,還有一架立式鋼琴和電子琴。我注意到這兒的窗簾很別緻,亞麻布底子帶黑色的中國狂草,再加上紅色的印章。當然都是王阿花的作品,她的左手專門用來寫中國書法。
里昂在客廳裡放了一個榻榻米,他一開始就告訴我那是撿來的。這公寓裡大部分傢俱和用品都是到北邊的富人區撿的。椅子雖然樣式不同,但全被漆成蘋果綠色,上面是手繪的花卉。這樣的桌椅、櫥櫃,使你感到你活在卡通片裡。不必問,當然是王阿花的設計。王阿花有時會把漆得花花綠綠的舊椅子拿到藝術市場上去賣,碰到好運氣她一把椅子可以賣兩百塊。
我問晚餐吃什麼。里昂說他不知道,一切由王阿花安排。我說這怎麼能算你里昂請客呢?里昂告訴我他們一直習慣把一切交給王阿花去安排。
海青和王阿花遲了一小時才到,一進門海青就大聲說王阿花懷孕了。
里昂微笑著去看王阿花,王阿花微笑著點點頭,倆人便微笑著擁抱了一下。里昂輕聲說:「恭喜。」王阿花抬起眼看著他,又微微一笑。里昂伸手撫摸一把她的頭髮,她再次微微一笑。
我看出他們倆之間有著很深的、別人參加不進去的情誼。
海青也參加不進去。不過他毫不介意,大聲說:「在韓國藥房買的避孕藥肯定是假的,難怪他們不向你要醫生處方。我操,韓國人什麼都是假的,假路易·威登,假芬迪,假香奈爾香水。除了烤肉是真的,我操,他們什麼都敢給你造假的!」
聽不出海青是歡天喜地地嚷嚷,還是避孕失敗懊惱地嚷嚷。
王阿花文靜地補一句:「其實我也用了避孕套。」
海青正拉開冰箱,往裡面擱置一打半啤酒。聽王阿花補的這句話,又說:「也是韓國人那兒來的!我懷疑他們連避孕套都可以偽造,恐怕橡膠都是他們自己熬的!」
里昂看一眼王阿花,她今天比往常更淡一些似的。但她安安靜靜地有著主見。她對里昂這一眼中的擔憂回答道:「醫生說都挺正常的。」
我把她帶來的購物袋接過來,裡面有幾盒用來做烤肉的牛排骨,一袋赤貝,兩塊豆腐,另一個購物袋裡裝著四棵生菜。
海青說:「縣醫院的護士跟中國的差不多,特兇惡!醫生都特年輕,肯定是見習生,拿我們這些不花錢看病的人開練。」他這時把臉轉向我,說:「跟上里昂這種窮癟三,堅決不能病,一病你就得到那個王八蛋醫院去。」
我想,他和王阿花,抑或還包括里昂自己,都把我看成「跟上里昂」了。
海青給自己倒了杯啤酒。說:「你知道那小白臉怎麼招呼王阿花的嗎?就跟他看不出她是個人,就是條母狗似的,一句話都不跟她講,笑都不跟她笑一個,上來就撩她身上那件紙袍子,手指頭就那麼往裡一插。他那手指頭都告訴你他多麼不樂意碰你!手指尖都嫌你噁心,你都不配它們去碰似的!」
王阿花笑笑說:「他怎麼一句話沒說?他不是問你酗不酗酒,還問我抽不抽大麻。」
里昂這時問一句:「你沒抽大麻吧?」
王阿花說:「我記不清了,大概抽過兩三次。有一次接來的活兒我特別不愛干,非得抽大麻。」
「什麼活兒?」里昂問。
「記不得了。」王阿花回答。
「海青,是什麼活兒?」
「她沒告訴我,王阿花懷孕都快四個月了,居然什麼都不告訴我。」海青說著把王阿花拉到自己身邊,往膝蓋上一擱,她便坐在他膝蓋上一包一包拆那些牛排骨,再把一瓶預先配製好的滷水倒在排骨上。海青將剩下的半瓶啤酒倒入杯子,泡沫浮上來,溢到桌面上。他替王阿花把披散到臉上的淺色長髮撩到耳後,說:「從醫院出來,我們倆商量,還不如順便結婚呢。打了個電話去市政府預約,那邊說:『你們這會兒就來,有兩個傢伙取消了。』我們就趕到了市政府。辦事那小子說:『啊?連個戒指都沒有?』我說:『沒有,怎麼著?』後來我們到跳蚤市場去買肉,順便買了一個戒指。兩塊錢,」海青這時拉起王阿花的手,把她無名指上套的白色金屬環亮給我和里昂看,「那小子開價要十塊,我給砍成兩塊了。」
里昂拿著王阿花的手,眼睛卻去找她的眼睛。
我看得出,里昂心裡有點絕望。我從里昂手裡接過王阿花的手,很高貴的一雙手,所有線條都不受任何阻礙,流水一樣。里昂第一次握這雙手的時候,心裡想,一個男人一生只愛一個女人,看來是可能的。里昂若不刮鬍子將是個美髯公,他喜歡王阿花的這只溪流般的手在夜裡撫摸那剛剛破土的鬍子茬,他還喜歡那波紋般的手指撫摸他赤裸的肩膀。她常常把手留在他身上,沉入酣睡。
我說:「祝賀你們。」
我把杯子裡的自來水在海青的啤酒杯上碰了一下,里昂直接拿啤酒瓶去碰杯。海青自己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湊到王阿花嘴唇上。王阿花笑嘻嘻地去喝,然後沾著一嘴啤酒沫對我說:「謝謝。」
海青說:「從此,我們就要開始豬狗不如的幸福生活了。」
里昂笑笑,喝了一大口酒。他抬起眼睛看了海青一眼,又低下頭瞪著啤酒,自顧自又笑了一下。
海青說:「你什麼意思?里昂?那也要比你跟她的豬狗不如的日子好得多。」
里昂不理他,還是自顧自地微笑,眼皮仍垂得很低,似乎在看啤酒的泡沫怎樣上升,又怎樣溶化。他似乎在聽無數細小泡沫一個接一個發出細微之極的破裂聲。
海青伸過手到餐桌對過,把里昂的啤酒奪過來,重重往自己面前一杵,「你說,是不是比你給她的豬狗生活要好些?」
里昂說:「我沒給過她任何生活。」
王阿花不動聲色地抓起那半瓶啤酒,又擱回里昂面前的桌上。海青發生了什麼魯莽粗重的動作,她便這樣塗抹掉它們。
海青問轉向王阿花:「王阿花,他這話什麼意思?」
王阿花把嘴唇湊到海青面頰上,頗響地親了一下,海青馬上回了個兇猛的長吻。
里昂等他們動作結束,說:「我什麼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還沒來得及給她任何生活,豬狗的也罷,人的也罷。」他說完便起身,到灶台下的櫃子裡去翻找,不久把一個電烤盤翻出來,擱在餐桌當中。
王阿花和我開始用筷子往烤盤上鋪薄薄的牛排骨。空間很大的老式廚房裡放著一個木墩,上面架著一塊玻璃板,成了相當摩登的餐桌。烤盤上的肉食絲絲作響,肉食在上面升起青煙和香氣,我們四個原始人眼睛發直地瞪著漸漸扭曲、變色的牛肉。王阿花將烤好的第一塊排骨夾到我盤子裡。我說「謝謝」時,她抿嘴一笑,和我的目光稍一交鋒,馬上錯開。一瞬間的會意,我卻不知道自己領會了她的什麼心話。她似乎更明白里昂和我將向哪裡去。她目光中的警告,抑或托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里昂在跟海青談著他的歌劇。從王阿花眉梢眼角的細小動作我感到她沒有漏聽任何一個字。她在離開里昂之後在遠遠地給他關注和關懷。兩年前她獨自從醫院回來,里昂正在音樂室試奏他的新樂句。還是太急於表白,太富有敘事感,這是最讓里昂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寫出的東西,反覆試奏幾遍,他總是發現自己脫不開自己,脫不開那一點俗媚,這真讓里昂發狂。王阿花坐在客廳裡聽里昂掙扎著為自己脫胎換骨。她想,一個人在藝術上多麼撒不了謊,他怎樣掙扎也是不可能脫胎換骨的。她等待他把原本還算優美的樂句撕扯得血肉模糊,體無完膚。她覺得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在這天傍晚告訴里昂,很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