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真考慮一會兒,點點頭。在他考慮期間,他的呼機又急叫起來。他再次看一眼上面顯示的號碼,再次鎖起眉頭。
「好吧。我可以等到你學期結束。」
「謝謝。」
「不用謝,應該的嘛!」
「也請你們不要竊聽牧師夫婦的電話。」
理查已經起身,打算回樓上辦公室給托兒所回電。聽我追加這一句,他又站住了。
「他們跟我的案子有什麼關係?你們侵犯無辜公民的公民權益是違反你們國家憲法的。」
「我覺得很奇怪——你怎麼一口咬定我們竊聽他倆的電話?」他有點要跟我急的意思,「我們對他們這種人毫無興趣。」
「我相信你們毫無興趣。」你要穿越一大堆興趣,****我的生活,搜尋一星半點兒可能會變異為你們興趣的廢話或非廢話。我已停止在牧師家和安德烈通電話。我用電話卡在學校的投幣電話先撥通號,他再到大街上找個投幣電話給我打回來。我們像販毒組織的老手一樣紀律嚴明,拘泥細節。正經話都在兩個投幣電話上講,只剩下閒扯讓FBI去竊聽。
「那你幹嘛指控我們竊聽?!」
他真急了。
「別理我的指控——你們事實上有沒有竊聽?」
「你看你還有指控的意思。」
我頓住,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那麼好,我這就去買一個行動電話,請不要再竊聽牧師家那台電話——如果你們正在或者打算竊聽的話。」
理查·福茨聳聳肩。他的意思是:隨你便。
我當掉了安德烈給我的鑽戒,買了一枚一模一樣的半克拉裝飾戒指,上面的假鑽石比真鑽石還璀璨。我先去了猶太區的珠寶行,請一個老首飾匠估價。他把一個寸把長的筒形放大鏡塞在深陷的眼窩裡。那眼窩如同一個瓶口,放大鏡成了瓶塞,塞得滴水不漏。
他說這顆鑽石是最白的一種,價值應在兩千五到三千。不過如果我賣給他,他只能付我七百。我問他為什麼只能付七百。他說不為什麼,我要肯賣他就只能出到七百。他長長的鼻子使他整個瞼顯得莊重陰沉,十分負責。
我又到了另一個首飾鋪。奇怪極了,伊朗首飾匠也說他最多出到七百。一直到晚上,我面孔也凍硬了,所有的首飾匠願意出的價沒有超過七百的,他們種族不同,年齡各異,卻串通得那麼好,同心同德地擠對我。他們認為一個人落魄到了當首飾的地步,是沒什麼退路的,因而他們不好好敲我一筆,是他們的不盡職、不敬業。
我在六點差兩分時下決心當掉了訂婚戒指,然後我趕在百貨商場開門前,花了二十五塊錢,買了一枚偽鑽戒,去冒名頂替。我口袋揣著六百七十五塊現鈔往地鐵走。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守財奴的行走姿態了——把書包的帶子收得很短,將書包掛在腹前,雙手攏在袖筒裡,壓住書包和肚子,我警惕地躲開任何靠近我的人。
我回到牧師夫婦家時,他們倆正在吃飯。我悄悄地脫衣、摘帽、除靴。我聽見他們也變得悄悄的。
進了我自己的臥室,我把大大小小的鈔票攤開,按照賬單分撿出房租、水費、電費、煤氣費、電話費。然後我開始給牧師夫婦寫信。我在信中沉痛道歉,說自己做了個很不像樣的房客。然後我告訴他們,我已買了行動電話,號碼是×××××××。他們若有話不便當面跟我說,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樂意在同一幢房子裡與他們使用這種摩登的聯絡方式。我還告訴他們從此後他們太平幸福的日子會全面恢復,因為FBI不必通過他們跟我打交道了,他們從此會直接把電話打到我的行動電話上。然後我請求他們不要攆我走,我實在太喜歡這所房子和它的主人們了。漂泊的我在這所房子裡得到的慰藉他們是無法想像的。最後我說我寧願擔負起打掃衛生,熨燙衣裳等所有雜活。寫完後,我又補了個「P.S」,說我希望知道上次被我烤黃的吊櫃價值是多少,我願賠償損失。
我把僅剩的十塊五角錢放進錢包,把欠的債務一筆一筆用紙包好,上面註明它是付的哪筆賬。我把鈔票、鋼崩兒和信塞進一個信封,做賊似地、躡手躡腳地走到起居室,將信封壓在蠟燭台下面。
夜裡聽見牧師夫婦恢復了進行曲速度的做愛,我心裡踏實極了。
睡前我跟安德烈通了電話,告訴他我從此不必穿過冰天雪地去給他打投幣電話了。
安德烈說:「你不像你看上去那麼傻。」
我說:「對呀,這是好事情。」
我們哈哈地樂起來。
安德烈說:「我明天也去買個行動電話,我也受夠了冰天雪地找投幣電話的滋味。」
我說:「真後悔我們愚蠢了那麼久才聰明起來。」
他跟我道了晚安後又想到什麼,說:「聖誕節我會送你一件意外的大禮物,是勞拉為我出的點子。」
我突然冒出一句:「勞拉很喜歡你,是吧?」
他一愣,然後說:「勞拉更喜歡你一些。」
「安德烈,你知道我們說的不是一個意思。」
「我當然知道。」
我聽出他的聲音是笑嘻嘻的。
「勞拉有什麼不好?不是挺好的?」
「我知道,是挺好的。」他等著我停止聲東擊西。他說:「我和勞拉每星期總共會見一兩次面,吃吃午飯。」他在幫我把話繞回正題。
我不知心裡的一股不適是不是醋意。但我幹嘛吃勞拉的醋?因為她和安德烈門當戶對,還是因為她與他自由、平等的往來?勞拉為安德烈選了窗簾的顏色和布料,為他設計傢俱的擺置,為他找到名設計家的沙發,又沒讓設計家敲他一大筆。她還替他跑遍喬治城的小藝術館和收藏品商店,甚至是寄賣行,為他一件一件選來檯燈、立燈、沙發靠墊,安德烈的客廳放著三個畢加索的陶器複製品,但是是品質極高的複製品,全世界只有六七百個。她領安德烈去參加藝術拍賣會,競拍下了四幅德加的鉛筆草稿,而當時安德烈錢吃緊,她便借錢給他。連安德烈的西裝、毛衣、領帶,都透出勞拉高雅昂貴的審美情趣。安德烈一組織晚會,勞拉便是最拿得出手的司儀。安德烈把他自己的外形,整個地交給勞拉去處理。有一次我說我不習慣看安德烈穿淺豆綠色的西裝,他漫不經意地說:「勞拉幫我選的。」他的口氣似乎是這意思,金子堆大的勞拉是可以讓他徹底放心的,她絕不會讓他露出破綻,露怯。勞拉在這方面的學問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任何人一時半時補補課就能及得上的。
我嘴上很貧,心裡卻是真的不好過。
「勞拉一定要我告訴你:她非常喜歡你。」
似乎對於我,「波拉克公主」也是鑒賞的權威,她的話可以使安德烈對我完全滿意,她不是在表達她對我的喜歡,她是把好的喜歡加封給了我。
我想,憑什麼勞拉不是安德烈的未婚妻呢?
我們說著甜蜜熱烈的戀人語言,告別告了足有十分鐘。我走神走得一塌糊塗,一部分腦筋在想勞拉,其餘的注意力集中在四角六分錢一分鐘的行動電話費上。我說「我也想念你,安德烈」,腦子裡浮現的是一張又肥又大的電話賬單,每一行價碼都又肥又大。
十二點左右電話鈴響了。我聽見牧師太太水淋淋的腳步聲從浴室出來,衝進起居室,又水淋淋地來到我門口。她輕聲敲敲門。
我只得去開門。
牧師太太臉蛋又紅又亮,雪白多肉的身體上纏了塊大白浴巾,整個人仙子似的騰起白霧。
我說:「真對不起……」
「沒關係的。」
我從她手裡接過濕了的電話。她的腿剛剃過毛,細膩如脂。
我說:「謝謝你。」
她說:「給你留了巧克力糕餅,別忘了吃。」
這個宅子永遠是烤巧克力糕餅的熱烘烘甜香。年輕的牧師太太已轉身回浴室去了。他們夫婦偶爾會到浴室做愛。
電話裡傳來米莉的假嗓子:「我想我大概活著的時候不會再接到你的電話了……」
我說:「你好嗎,米莉?」
「不好。你把我的小梳子放到哪裡去了?」
我忽然想起來,上回去華盛頓,去看了米莉一次。每次我去看她,她總是要我替她梳頭。她喜歡一種老掉牙的髮式:在額頭兩邊隆起兩個鼓包。米莉十六歲時就愛那兩個鼓包,所以我下了番工夫,終於讓米莉所剩無幾的頭髮成功地再現了她十六歲時的髮式。梳這樣的頭髮需要兩把小梳子,反著****頭髮,再翻成正的,將別住的頭髮一推,鼓包便出來了。米莉有一盒這樣的小梳子,金屬架子,上面鑲有彩色的亞寶石。米莉最愛的是一對銀梳子,鑲澳洲寶石。
我說:「米莉,你讓我把它們藏起來的呀!你說你怕阿書或者薩麗偷走它們……」
米莉在電話中「噓」了一聲,對我耳語:「薩麗就在隔壁。薩麗是她的護士兼女傭,我曾經和她共兼這份職。我走了之後,阿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去米莉那兒掙點零花錢。薩麗是個終日悶聲不響的人,因此米莉必須另花一份錢雇個人聽她說話。她特別喜歡我和阿書這樣的人,講蹩腳的英文,足夠的錯誤供她糾正,足夠的空間供她去提拔。
「你把它們藏在哪裡了?」米莉用壓低的假聲問我。
我說藏在她的幾百雙皮鞋裡,用一隻三八年出產的香奈爾皮鞋盒子裝了她最愛的那對梳子。
米莉又「噓」了一聲。
我問她這麼深更半夜找梳子幹什麼。
她說傍晚薩麗推她出去遛彎,一隻黑貓從她前面橫穿而過。她想到她的鄰居三年前跟她玩牌的時候,告訴她一隻黑貓穿過他散步的小路。鄰居當天晚上就去世了。米莉認為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她必須帶走她最喜愛的小梳子。
我說:「別逗了米莉。」
她說:「明天早上你給我打個電話,看看我還有氣沒有。」
我說:「行。」
「你上次是什麼時候給我打電話的?有一個世紀了吧?每次電話鈴響,我以為有人給我來電話了,結果全是找阿書的。只有一兩次,阿書把電話遞到我手上,說:這回是找你的了。你猜是誰?是電話公司的推銷員。告訴我如果我用他們公司的電話,每花一塊錢電話費可以賺五英里的飛行旅程。我逗他,我說:『您知道我今年多大?』他說他不敢猜。我說:『我呀,才十六歲,做不了我父母的主,瞎換電話公司。』」
「米莉,我忙得要死……」
「忙著赴約會吧?」
九十四歲的米莉發出嬰孩般的笑聲。米莉仍保持著八十年前上流社會閨秀的良好教養:真正的閨秀不該主動給任何人打電話,而是等電話或人來找你,無論等得怎樣不耐煩,都要端莊嫻雅地等,等所有人送鮮花和卡片,送精裝巧克力,送問候和恭維。所以她這麼晚放棄這上流教養,主動給我打電話,可見她把黑貓的惡兆當真了。我不露痕跡地誇獎她的硬朗。她不斷對我的用詞和發音做出糾正。她仍信奉八九十年前的語言風範,繁文縟節的,玲瓏剔透的。她最聽不得我說「這傢伙、那傢伙」,她會尖聲尖氣地打斷我:「發發慈悲,這是管道工的語言!」
「可是米莉,我的教授也用這語言!」
「我同情你,你有這樣的管道工教授。」
「可是你讀過當代小說嗎?比如諾曼·梅勒?」
「我管不著諾曼·梅勒,我不會同他搭一句腔的。可是我的耳朵向你打開,你覺得你往裡面灌污穢東西合適嗎?你該說:『這位紳士、那位紳士』。你看起來比阿書文雅些,但一張嘴就跟她一樣粗魯。」
然後她就把談話主題轉到阿書身上。阿書讓米莉多次腹瀉,因為她總是別出心裁地給米莉九十年不變的三餐翻花樣。她訓練米莉吃螃蟹、鯉魚、豬腰花,使米莉在九十四歲這年開始了食物探險。但米莉承認阿書那些污七八糟的食物非常鮮美。有一次米莉吃了螃蟹肉炒飯之後立刻上吐下瀉,急救車在晚上九點把她搬運到醫院。她忘了這件事她已經跟我講過三次了。一模一樣的快樂而憤怒的措詞。我知道她接下去會數落阿書其它的惡劣之處。果然米莉問我:「你知道阿書的業餘消遣是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得伺候著米莉的閒扯:「是什麼?」
「是打電話!」
米莉說阿書一打起電話來連爐子上開水壺吹哨她都不管。阿書還不按米莉十六歲時的髮式給她梳頭,而是把她三百多根頭髮梳成模特發形,抹刺鼻的發膠。米莉說她最受不了阿書的,就是她一口一個「這小子、那小子」,她約會的男朋友中有照X光的,有買賣房地產的,有律師。阿書叫他們「X光小子」、「房地產小子」、「律師小子」。米莉忘了她這些話也跟我講過三次了。
米莉問我:「你什麼時候還來華盛頓?」
我說大概寒假期間。
她說:「如果你不來看我,我不會責怪你的。」
「米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就是不會責怪你。因為我明白你在華盛頓時間特別寶貴,你得把每分鐘都花在同一件事上。」
「花在什麼事上,米莉?」
「就是那件事——把雞蛋全往一個籃子裡放。」
她的意思是,在戀愛上不能死心眼,要貨比三家。豪門閨秀米莉從十六歲開始接受紅玫瑰和求愛信,她認為高級的女人就是在情場上同時能走好幾盤棋。死心塌地只交一個男朋友的局面,米莉管它叫「把全部雞蛋放在一隻籃子裡」,籃子一翻全砸了。米莉總是細水長流地數落我不夠高傲,不夠上流,好像偌大個世界橫跨太平洋的我就只找得到一隻籃子。
我說:「米莉,我忙得常常在進門時撞上自己正出門,能有一個籃子就不賴。」
米莉突然說:「哎呀!」
我知道此刻她肯定把三根雪白枯骨一般的手指敲在右邊太陽穴上,我等著她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