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13章  (13)
    她顧不上跟我講清楚,只是動手將新買的衣服、鞋子、首飾上的標價牌一塊塊摘下來。摘得又快又仔細,一點兒損毀也沒有。然後她把標簽兒交到我手裡,讓我千萬別丟了它們。

    我說:“好的。”

    她說:“等芭蕾舞看完了,你把它們再掛回去。”

    我說:“掛什麼回去?”

    “喏,你看——”阿書示范道,“我特意只撕個小口子,這樣,你一掛就掛回去了!”她見我有待進一步開竅,便說:“明天你乘車回來,把所有東西都退掉。明白了吧?”

    “明白了。”

    “明白個屁——你看,你明天把所有東西一退,你等於一分錢不花,就穿了這身衣服,懂了吧?”

    “懂了。”

    “懂個鬼!我告訴你,美國女人的禮服只穿一回;第二回你穿跟上回一樣的禮服,人家就覺得你這人寒磣。所以這五十塊錢,夠你一輩子買了退退了買,至少折騰十件禮服,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馬上擺脫阿書,所以趕緊跳上車。阿書說她對我腦子裡正想什麼一清二楚。她說:“你在想,這個阿書可真能禍害人家的生意……”

    “你可不禍害人家的生意。”

    “我還不是為你好?再說,即便你買了退退了買,那五十塊錢也是幫他們周轉。你替他們難受什麼?”

    我表示我一點兒也不替這些靠吸移民的血發達的闊佬們難受。阿書這才把我往車門裡一推,像是一個長輩終於看見她智力差勁的孩子出現一項突破性成長,累壞了的那一種寬慰。

    劇場的燈暗下來,我旁邊的座位仍空著。一張票的票價是一百一十元。十分鍾過去,我不禁想到,五塊錢沒了;到了半小時過去,我幾乎沒心思看舞台上了,而是不時向黑洞洞的人口處回頭。幕間休息時,我看著璀璨的女人們端著瓊漿般各色酒液,在一樓大廳游動、飄行,揮起雪白胳膊招呼著彼此,鑽石戒指與手鏈送著晶亮飛吻。全華盛頓百分之十的鑽石、紅、藍寶石都聚集在這裡,香水氣帶著殺傷力,壓迫人們的呼吸。我看見鏡中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藍和幾星銀光,心想,不錯啊,一點兒破綻也沒有,誰能看出她這身裝扮的標價是五十元?那兩顆假鑽石和假藍寶石拼鑲的耳墜,比任何真貨都華麗。

    女人們都很美麗: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紅色、粉色、桃紅的指甲舞蹈出種種雅致優美的手勢、姿態。全華盛頓美麗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這裡。一年不多的幾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萬元的珠寶裝飾烘托的昂貴裸露。

    這些裸露與那間巨大試衣間裡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識中:什麼樣的天大差別?那些雜七雜八的膚色,無形無狀的肉體……鏡子中年輕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黃色皮膚托起一顆足以亂真的珠寶;除了這價值五十元的裝扮能馬馬虎虎使她混在這個人群裡,而那偽珠寶之下的膚色和形骸,是絕對蒙混不過去的;那早年的營養不良、曾經的限量糧食、肉與糖,以及如夢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所錯過的,都被黃色皮膚和細弱形骸記載得一清二楚。

    鈴聲響起,人們還不捨得停止自己的美麗競賽。直到場內轟然奏樂,大廳才漸漸冷清。

    我心裡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經沒了。他跟我約好,開演前一小時在劇場附近的自助餐館見面。他把黑西服帶去了辦公室。因此他會直接從辦公室到餐館。整個下半場演出,我在不斷為安德烈的失約尋找道理。大幕合上後,我慢慢隨著人群退場,卻發現一個高個子站在最後一排沖我微笑。

    我說:“你沒錯過謝幕吧?”

    他說:“嗨,你很漂亮。”

    我說:“可不,好幾個人跟我搭訕,非給我留電話。”

    他說:“換了我碰上這麼個孤單單的漂亮妞,就馬上告訴她,唉,我單身!”

    我說:“我以為你給充軍到海灣戰爭前線去了。”

    他說:“頭兒找我談話。”

    他姿態輕松,笑容瀟灑,說我的裝束如何有種低調的高貴,令他驕傲。我卻感到事情有些疑點。他也明白我極想接近這疑點。他的瞎吹捧證明我的懷疑有根據。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很沉默。他開車的樣子比平常專注得多。

    過了十分鍾,他說:“不用害怕。”

    我說:“害怕什麼?”

    “沒什麼,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只手伸過來,撫摸我的頭發。然後,他將我摟過去,讓我的腦袋靠在他的右肩上。他僅用左手握方向盤,右手輕輕擼著我的肩。他認為我這樣的人沒有童年。因為童年該有生日蛋糕、聖誕禮物,復活節印有彩色圖案的雞蛋,無數的動畫片,以及迪斯尼樂園。他這樣認為時,眼中的憂傷非常動人,並使他有種聖者般的淡遠廣漠的神情。他在這個時候覺得,被****和貧困剝奪了做孩子權力的中國孩子們此刻全濃縮在我身上,全人類欠著我們的情分因而濃縮成他對我的愛。他對我的愛遠超過了男性對女性的。全人類對我們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職,都該由他來清算。

    他說:“我不去布伊諾斯艾利斯也沒什麼。”

    我等待那疑點徹底化開。

    “頭兒告訴我,我的派遣被推遲了。他們說,暫時凍結我的一切對外派遣,不是很好嗎?我用不著遠離你。我發現深藍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對布伊諾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撫摸他的臉頰。我冰涼的撫摸讓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價,為了我而付出的代價。他的右手在我的肩上拍幾下,掌心的溫暖透過大衣,滲入我的肌膚。他希望我在他這兒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穩、無所謂。

    “怎麼樣?休了個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聲音悅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會打電話來。你夠准時的——晚上十點。

    我知道理查什麼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勞地假裝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們干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戲。

    “戴維斯先生怎麼樣?”

    “很好。”

    “那就好極了。”

    我等著他完成他的禮貌。

    “我也帶著我的女兒出去小小度了個假。我告訴過你嗎?我和我的女朋友領養了一個韓國小女孩?”

    “噢。”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姑娘。典型的亞洲娃娃,你該看見她那一頭頭發,又黑又密!”

    “噢。”

    “她是個非常不幸,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她已經和我們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賭她將來會很有個性,智力的發育也會……”

    “太好了。”

    “可我還沒結束我那句話。”

    “很抱歉。”

    “沒關系!她現在一歲了。你知道她最愛說的詞是什麼?”

    “是什麼?”

    我翻了一頁書。這本書要在明天上課前讀完。

    “她最愛說的詞是‘不’。”

    “噢。”

    “我們覺得太有趣了,一個一歲的孩子往往最愛說‘我要’——我要這個、我要那個。這個孩子恰恰是不要這個,不要那個。這是個很有趣的現象,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

    “一個從貧窮中來的棄兒,卻會說‘不’。對了,你怎麼不問她叫什麼名字?”

    “噢。她叫什麼名字?”這一頁裡居然有三個生詞。

    “她叫Sunly,陽光燦爛的意思。她不是個一般的孩子。離開孤兒院大部分孩子會哭的,她就是不哭,很可能她心裡對孤兒院有看法。她好像對許多問題都有看法。今天早上我給她吃混合奶,我自己去讀報。等我讀完報,發現她根本沒動奶瓶!因為她對我讀報紙不理她這事有看法。你看!”

    我不知他說的“你看”是什麼意思,要我看什麼。看他的國際襟懷?看他如何正常地、有人情味地做人?跟美國大部分中產階級一樣,有著接濟全人類的志向?

    “好像美國挺時興領養韓國小女孩的。”在字典上查到的詞意頗模糊,令人難以滿意。

    “……”理查說,他的話擦著我的耳朵過去,成了白色噪音。

    “沒錯。”還是該把生詞寫在小紙片上,貼到牆上去。

    “……真的非常特別。”

    “是嗎?”

    “……我的女朋友出生在美國。你有韓國朋友嗎?”

    “真的?!”這屋的牆已不再禿,貼滿各色紙片。動詞:黃色的;形容詞:淺藍的;副詞:淡灰的;名詞:綠色的。“對不起,你說到哪兒了?”

    “……像她這樣的棄嬰都會討好他們的養父養母,他們沒辦法,這是棄兒的本能。他們潛意識裡的求生本能。所以棄兒總是很會察顏觀色,討你歡心。這是他們建立自我防衛的惟一方式。也是他們表現感激……”

    “沒錯!”

    “什麼沒錯。”

    “無論你說什麼,都沒錯。”

    “可你打斷了我。”

    “我打斷了嗎?”

    “你是不是不愛聽我講‘陽光燦爛’的事?”

    “很抱歉打斷了你。”

    “沒事。大概做父母都有這個毛病,吹噓他們的孩子。不過我並沒有吹噓‘陽光燦爛’。她的確沒有那些棄兒的毛病。好像她不怕得罪我們,甚至不感激我們救了她。”

    “你希望她感激嗎?”

    “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問題。是她非常、非常獨特。你說呢?”

    “當然。”從五十年代中期,著名作家賽珍珠開始了這場拯救棄嬰的神聖事業。她受不了美國士兵們打掃戰場之後在無數韓國姑娘腹內留下種子,然後拍拍屁股回了美國。賽珍珠到處演講,口干舌燥地動員人們掏腰包,給予千萬個“蝴蝶夫人”一些關照。女作家已兩鬢斑白,她將美國士兵們造的孽一一補償,將他們留下的殘局慢慢收拾,一直收拾到理查·福茨的小女兒——“陽光燦爛”。白發蒼蒼的文學女泰斗伸出強壯的雙臂,展開老祖母的擁抱,呼喚著:救救孩子們!因為他們也是我們的孩子!救救美國的孩子,救救美國良心……

    “‘陽光燦爛’不喜歡花,但很喜歡樹葉、樹枝;她也不愛玩具,但特別愛我的鑰匙!你說她是不是很逗?”

    “很逗。”

    “我覺得非常幸運,能有這樣的孩子,不過‘陽光燦爛’也很幸運,我們真心愛她。我已經開始為她儲蓄她的教育經費了。你知道嗎?供一個孩子上大學得二十多萬!”

    “我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們又沒在打掃戰場的同時在無數女性體內繼續兵力駐扎。

    “我相信‘陽光燦爛’將來一定會讓我驕傲,一定會……”

    “我也相信。”

    “真的?”

    “真的。”

    “謝謝你!”

    “哪裡的話。”

    便衣福茨變得很動情。他辛辛苦苦尋覓我的行蹤,問候我的歸來,准時給我打電話,就是要向我抒發他這番激情。我甚至被他的激情感動了,因為我聽出他動真格的了。雖然這激情和我無關,但我不忍提醒他。他這樣一個整天忙著逮人、忙著審訊的便衣也難得激情激情。我甚至在他的話音中聽出了詩意。他說韓國女嬰的到來讓他想到那個著名的聖經故事,他說世上多少美好善良浪漫的故事就始於這樣一個躺在竹籃裡的嬰兒,順水漂流,漂到幸運之岸。漂到美國之岸的女嬰‘陽光燦爛’當然是幸中之幸者。我心想,真難為他了,整天操持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務,倒還未泯一腔詩意。

    我的現實如此地缺乏詩意。或說詩意對於我的現狀毫不切題。我需要多掙一些錢,需要睡足覺,爭取不拖欠房租,爭取上課不打瞌睡。這時我聽理查說:“還有你。”

    我說:“啊?”

    他說:“你也是個順水漂來的孩子。漂過太平洋,漂到我們的海岸。”

    他這樣詩意真要我命。三十來歲的便衣福茨原來也可以滿口文藝腔。

    “對不起,我明天有課,今晚必須讀完這本書。一千多頁。”

    “什麼書?”

    “索爾仁尼琴你知道嗎?”

    “當然!”

    他不大高興我這麼提問,似乎挺摔兌他。

    “我正在讀他的傳記。”

    “他也是漂來漂去,終於漂到我們的岸。”

    “你是說索爾仁尼琴?”

    “你不同意我的比喻?”

    “同意,同意。”你那比喻是,偌大個索爾仁尼琴被盛在竹籃裡,隨波漂流。這個喻象可不怎麼樣,比較恐怖。而且巨大的嬰兒一從竹籃裡站起就罵美國的大街。

    “對了,下次我想聽聽你談談你的父親。”

    “好的。”不過我真想跟人講的,或寫的,是我的母親。她從家裡出逃,去拼打男人們的天下時,還不足十六歲。你怎麼一字不問我這了不起的母親?……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回憶我上次講了哪些有關我父親的話。不能說錯一句,錯了一句就會被認為是謊言。我看著外面的路燈的燈光從百葉窗縫投射進來,把完整的黑暗拉成一絲一絲。牧師夫婦開始做愛了,他們逐漸調整了方式,為了我好,他們現在悶聲不響地作樂,在黑暗中不分你我,僅是地板的微微顫悠傳到牆這邊來了。黑暗似乎應去了一牆之隔,他們把我容納到他們健康、年輕的夜晚活動中去了。

    我快要在別人的節奏中睡去時,主臥室的門打開,先是牧師進了浴室,然後,是他年輕的妻子。水聲飛濺,如同年輕的笑聲。不知我母親最初熱戀我父親的時候,是否對做愛有過如此的興趣……

    我母親從蘆葦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兩丈寬的大路,回過頭。伏搖的蘆葦已愈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除了我之外,母親村裡的人沒有一個能找到應家三小姐的下落。十六歲的母親從來零嘴不斷,出村子前還在雜貨店買了一包梅子。出了村,又叫住一個賣熟老菱的,用她的繡花手絹兜了一斤老菱。我知道,只要順著小路上的菱角殼、梅子核尋下去,便能找回秘密出逃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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