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個身,面朝窗子。外面雪停了好一陣了,沉澱的雪使四野白亮。陽光照在這個初冬的早晨,被雪多倍擴張了亮度。亮度飽脹得厲害,從臥室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上溢出來;不是從縫隙,而是滲透密度極高的經緯,使這乳白窗簾成了白亮冬天的一部分。臥室的一切都有了柔軟的白亮輪廓,像是剛剛從埃及沙漠出土、被考古者的刷子剛剛刷去最後一層細沙的物件,西班牙式的五斗櫥上有一層硬幣——安德烈一進臥室習慣先把口袋裡的硬幣掏出,扔到櫥上。一把圓形沙發是供人坐在落地窗前讀書的。另外一個英國式的秘書寫字檯,上面的花瓶和寫字檯一樣保守。花瓶裡的花是我十月底來的時候安德烈買給我的,這時全干了,是普希金講到的那種樣子:在多年後令人想到一個不完整的浪漫往事的那種樣子。
但願一切都在眨眼間過去,一步跨入未來。從未來回頭,來看這個初雪的早晨,這束干花,是不是像此刻這樣事關重大?這個無從說起,輾轉反側的時刻還會顯得折磨人嗎?可能不會,可能像是任何時刻一樣,無足輕重,可以被錯過去,過度到普希金所隱喻的那種晚年:意外地在一本書裡發現一些干花,淡淡地回想起它是一個浪漫事件留下來的,那事件究竟是怎麼個前前後後,全不清楚了,隱約記得它在當時顯得致命。然而普希金對晚年有什麼發言權呢?他又沒等得及晚年,就讓致命的致了命。
我看見乳汁一樣的光線中,安德烈沉睡的面容。他這些天一定沒睡好。其實他相當緊張,對於FBI攪進我的生活,他表現出的嘻哈態度,是為了寬我的心,實質上他非常不安;我和他出門散步,吃館子,遊蕩各個博物館,他一刻不停地在注意身前身後。他對我究竟是誰沒有完全的把握。對於我的父親到底幹過什麼,他也覺得心裡無底。他沒有徹底信賴我。因為假如我像我自述得那樣簡單,FBI真的會吃飽了撐的,如此興師動眾?
我輕手輕腳地起床,走到樓下。打開客廳的百葉窗,外面果然白亮得讓我睜不開眼。四週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一切都還在星期日的大懶覺裡。我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坐下來,無所事事原來很舒服。安德烈·戴維斯的妻子會在這樣的早晨坐在長沙發上看報或看賬單,或者全心全意地無所事事,就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是個感到幸運、惜福、感恩的女子,為此刻能在窗內而不是在窗外而感恩。那個安詳的、穿著厚實柔軟的潔白毛巾浴袍的主婦會是誰?
會是我嗎?……
芝加哥的勞累、貧困和粗野的風一塊兒橫掃向我和我的藝術癟三同學與朋友。我在那裡感到的力量,那種類似英雄氣概的自我感覺和這個暖洋洋的客廳完全不搭調。在那裡吃的苦頭在這裡看是自找,是荒謬。我發現自己悠閒地疊著洗衣筐裡洗淨烘乾的衣服,柔軟劑家常的香氣和著一股猛烈的慶幸湧進我身心——幸虧我沒把分手之類的話告訴安德烈,我需要這份悠閒舒適暖洋洋的日子。
我來到浴室,開了水龍頭。水流充足、溫煦。我想到每次在牧師夫婦家洗澡的顧慮:總是豎起耳朵聽許久,確定沒人使用淋浴,沒人洗手,沒人坐在馬桶上讀雜誌,我才影子一樣閃進去。我總以最快速度洗澡,儘管人體在淋浴中多麼想犯犯懶,我都在衝去肥皂泡沫後決然地關掉水龍頭。稍稍磨蹭,我就聽到自己斥責自己:真好意思啊,連房租水電費都還沒交呢……這時我讓水流完全包裹住我,舒服得直發呆。完美的溫度和源源不盡的水流讓我意識到能這樣洗浴是幸運的,浴洗該是種鋪張得起的鋪張。
浴盆旁邊有個電子體重磅秤,靠牆的木架上,是一摞蓬鬆的毛巾。大部分毛巾是乳白色,有兩三塊是淺沙黃,一切都自然方便,似乎生活本身就該這樣方便,並不需要人去惡狠狠地奮鬥,什麼都稱心如意,安德烈·戴維斯的愛妻將抹去巨大鏡子上的水蒸氣,順便看看自己的裸體:還不錯吧?還算年輕吧?……滿意了,她梳起水淋淋的頭發來,兩個嘴角自得地往上翹起。未來的主婦看著看著,抹亂的熱霧變成一柱柱細小水流,從鏡面上淌下,她的身體於是變成被風吹皺的水面上的倒影。
我一步跨上電子體重磅秤,看著紅色顯示燈在幾個數碼間吞吞吐吐。我想,安德烈未來的愛妻會像這樣,在每天浴後站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個女人會是我嗎?
我再次覺得驚險,一念之差險些就斷送了我正享受的這一切。
我拿起馬桶旁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響了六遍鈴,阿書沙啞地說:「知道是你,我以為你昨天一到就得給我打電話呢。」
我說:「我坐『紅眼睛』航班來的,昨天補覺補了半天。」
她說:「我以為你特急著知道我的『招供』呢!」
我問:「你都供什麼了?」
她說:「你放心,凡是我知道的,我全招了。那傢伙長得不錯,挺精神的。」
我怕她接著瞎扯,馬上要她掛斷電話,我十分鐘之後再給她打。
她罵罵咧咧,說:「有監聽器怕什麼?無非把大實話再講一遍。打死我也就這些話,打死誰我都是這幾句話!他媽的讓你監聽……」
我趕緊叫她閉嘴,把電話掛了,匆匆換上衣服,戴上安德烈的阿拉斯加皮帽,跑出門去。在街口快餐店裡,我找到一個投幣電話,一撥通就聽阿書仍在罵罵咧咧,我這邊又穿衣又戴帽又鬼頭鬼腦找打電話的安全地點,她那邊一口氣罵到現在。她說她就得罵給他聽。我問「他」指的誰;她說誰在她電話線上裝「小耳朵」她就請誰聽她的髒字眼兒。她說FBI已在這個禮拜給她過了「大刑」。我問怎麼個過法。她說跟那麼乏味的人來來回回講那麼幾句乏味的話,還不叫過刑。她告說我,理查·福茨盡量變著花樣問那幾句話,於是那幾句話就是變著花樣的乏味。
「哪幾句話?」我問。
「還不就是我什麼時候認識你的,你在軍隊的活動我瞭解多少。我們是不是常常通信……最後又說:『他們倆人據說是在北京認識的。』我說:『不對,是在美國認識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認識的!』他說:『那可能是他倆裝的。』我說:『那他倆裝得可夠棒的!』」
我急了,跟她嚷起來:「你怎麼幫腔啊?!我們怎麼裝了?!」
「我沒說你裝啊……」
「你不是說我裝得夠棒的?!」
「我說你要能裝成那樣那可是沒得說了:天生一個大瓣蒜!」
「誰裝蒜啦?你存心害我?!」
「唉,你這可不夠意思,我這可是捨命陪君子,我圖什麼?!讓電話線上的『小耳朵』一聽,樂了,我們這邊內訌了!資本主義就這點兒好,個人主義,誰也不跟誰團結得像我們社會主義這樣……理查·福茨就是想利用我們的社會主義大團結。」
我這才知道,便衣福茨出的一趟急差原來是來麻煩阿書。
阿書接著告訴我,若不是看在她和我穿開襠褲的情分上,她早讓便衣福茨去見鬼了。她又做出一副****嗓音說,理查·福茨要不那麼五官端正,不肥不瘦,她可能會少很多耐性,她的態度良好跟他長得英俊有關係。
我說:「要不你幫我幹掉他算了。」
她說:「有那麼一閃念。後來想,我這忙也幫得太大了,怕你心裡過意不去。」
我笑起來。
阿書說:「他也覺著我看著他的眼神不對了,可能有點兒不正經。他馬上把話一轉,問我和外交官戴維斯什麼關係。我想這小子實在太帥了,講這麼低級趣味的話都讓我捨不得幹掉他。我說:『啊,我跟外交官戴維斯先生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關係,也就是上了四回床而已。』」
「你真這麼說的?」我知道她不會這樣跟FBI的便衣說話。
她拍著床鋪大笑,我們倆在電話上比較大無畏。
她笑完又說:「便衣福茨真是挺帥的,你知道他們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說:「肯定比郵局的掙得多。」
「那天他來我公寓找我。我一看,呵,你艷福不淺,弄了這麼個帥哥便衣來審你的案子!」
我說:「別墮落好不好?他不就是一個狗特務嗎?」
她說:「我還迷上過一個UPS的卡車司機呢。我跟便衣福茨說:『請等等,我煮杯咖啡去。』其實我跑去換了條超短裙。他還裝作沒看見我搖身一變,不過我看出他眼睛一散光。然後他開始問你在軍隊的時候,寫的信都說些什麼。我說:『我這人吊兒郎當,她教育我不要吊兒郎當。』他說:『你不認為她這是在給你洗腦?』我說:『我哪有您這麼高的覺悟。』我又說:『我還收到她寄給我的軍裝,毛主席著作。』他說:『這在我看很像洗腦。』我問他:『你知道那時候一件正牌軍裝什麼價嗎?——能換十斤掛面!十斤掛面什麼價你懂嗎?——二十八個雞蛋!二十八個雞蛋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我們全家每月才十個雞蛋,還有四個散了黃的,一個臭的。不散黃不臭的只輪到我爸爸吃。我爸爸有慢性肝硬化,二十八個雞蛋在我們家可是大事,你懂不懂?!』」
阿書拿我做假設的便衣福茨。她在這裡停頓下來,為強調她下面更重要的話——
她說:「因為二十八個雞蛋讓我爸爸的肝腹水拖延了四個月;沒這些雞蛋我爸爸會早死四個月,所以這些雞蛋等於是我們三姐弟四個月的爸爸!」
我問她便衣福茨聽完怎麼個反應。
「沒反應,傻了。過一會兒才說:『你們能長大成人,真不容易,內心從小就受過致命創傷。』我說:『也還行吧,我爸爸在世我們吃蘿蔔乾炒辣椒,我爸爸去世我們還是吃蘿蔔乾炒辣椒。』對了,他還問:『你的朋友在童年、少年時期有沒有不良習氣?比如撒謊。』我說:『嗨!我當你說什麼不良習氣呢!撒謊誰不撒?你不撒謊?』他特嚴肅,說:『對我的朋友,我就不撒謊。』我說:『我也是。』他說:『你可別對我撒謊。』我說:『那你爭取做我的朋友吧。』」
「後來呢?」
「後來我想,這小子不錯,又帥,又不笨,值得追一追。我就一直把他送到大馬路上。你知道,我對我喜歡的小子,一般送到電梯門口;有可能鬧戀愛的年輕光棍,我就送到樓下;特別有潛力的,我才送到大馬路上。一男一女乘電梯,大眼對小眼,哇,那股荷爾蒙壓力,心肯定會亂!你有沒有這種體驗?」
「阿書,FBI和個中國女人戀愛?你想什麼呢?!」
「想想都不行?再說不是我想,是荷爾蒙想。」
「他們這種人一般都不理睬荷爾蒙,都是冷血。」
她在電話那頭繼續嬉皮笑臉,說:「唉,你想想,生個小FBI,也不錯,據說進FBI是要考智商的。」
我發現身後站著兩個人,等著打電話,他們都受不了我的胡扯。我們的對話是中文,用不著聽懂它,也明白它是胡扯。在美國,用公用電話超過十分鐘的一般不是正派人,不是走私販毒倒軍火,就是匿名告密或恐嚇,不然就是通姦腐化。最次也是缺乏社會公德,跟隨地吐痰同等罪過。
我跟阿書說:「行了,有人等著用電話……」
她說:「讓他們好好等著。我跟便衣福茨在大馬路上握手的時候,他說:『什麼時候來芝加哥,我請你喝咖啡。』我心想,天寒地凍穿超短裙也值了……」
我笑著掛斷了電話。等著打電話的人增加到五個,排成了一支小隊伍。至少有四個種族在這支隊伍裡。他們都是一臉的不高興,因為他們吃不消我用一口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在那裡瘋。我越是樂不可支他們越有氣,等於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當著他們的面吐痰。
安德烈要我花一個上午時間去為看晚上的芭蕾購置服裝。他說他的朋友勞拉會在五角大樓購物中心等我。「波拉克公主」從小精通時尚,更精通合算的時尚。安德烈從錢包裡拿出六張一百元的鈔票,說這個數字是猶太公主精打細算得出來的。
勞拉比我想像得要苗條,像個女高中生。她穿一條合體的牛仔褲,白色高領緊身衫,黑西服上有兩顆純金色的紐扣。從敞開的西服前襟,露出寬寬的牛仔皮帶,野性十足的一個黃銅帶鉤。她上來就問我有多少錢的預算。聽我說六百塊,她馬上罵安德烈摳們兒。她說:「我跟他說最起碼六七百塊!你總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還有,你總不能一身名牌,首飾一件也沒有吧?六百塊,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這一身統統加起來,也不值六塊錢。
勞拉忽然說:「我特喜歡你的大衣!現在要找件有個性的衣服真不容易!」
勞拉是個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小腰身大衣起碼過時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師夫婦組織的教會義賣上買的,花了我兩塊錢。
勞拉又說:「你的皮靴也很帥——現在的做工不像那時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這麼考究,都是手工。你看這一顆顆小釘子是手工釘的!現在誰花得起這些工夫來做雙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裡子?」
我說當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幹什麼。
她在我大衣領子的商標下面尋找,大大的眼睛瞇緊。這時候我們站在自動樓梯上。不少人從我們旁邊超過去,又回頭來看我們。他們多半好奇,少數人不懷好意,因為勞拉的表情和動作極像在我這件舊大衣上翻找虱子。
她突然大叫一聲:「看,這裡!」
她指著大衣腰部側釘的一塊小布簽,上面有一枚圖章,繞著它有一圈小字——『服裝製作勞動工會』。
她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貨!四十年代製造的衣服才會有這個標記。那時候美國左傾、工會權力很大。不經過工會,你別想找到工作也別想把產品投入市場。我在這方面很厲害,鑒定這個世紀和上世紀的服裝,哪年流行什麼,一般不會有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