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10章  (10)
    我乘的是一點鐘的「紅眼睛」班機,是機票最廉的一個航班。到達華盛頓是早晨四點半。機艙甬道口孤零零站著安德烈,他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紅玫瑰,是從投幣售花機買的玫瑰,十元一枝。他還是剛被鬧鐘擊醒的臉,看見從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幾分。我眼睛發紅,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斷著,笑嘻嘻問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麼。

    他摟著我的雙肩,眼睛機敏,向四周掃一圈。機場空曠得像個荒誕的夢境。

    我做了一路準備,本來想好一個下飛機就對安德烈講那句話。不知怎麼就錯過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會越難張口,安德烈的優點會再次一一排列到我面前,我會被他的禮貌、教養、率真再次弄得潰不成軍。從九月到十一月,我們見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長處正在對我形成全面的包圍。除了和他在「正式羅曼史」中一條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選出路。

    早餐店剛開門,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對客人。他為我點了一盤鮮果沙拉,一份烤華夫餅加鮮奶油和楓樹糖漿。他對侍應生認真交待:「鮮果裡不要有不夠熟的橙片,她不愛吃酸東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沒睡覺。」他稍一遲疑,改正道:「乾脆,給她一杯無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嗎?……太好了,她不適應一般牛奶。」

    侍應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這男人把這女人慣得夠嗆,慣得她講究得不得了。安德烈為自己點了煎蛋火腿,鮮搾果汁。

    「就這些,夠了嗎?」侍應生問。

    「沒辦法呀,」安德烈對傳應生微笑,聳聳肩說,「美國的早餐裡面,絕大部分的花樣她都不喜歡。」他笑著轉向我:「我沒說錯吧?」他再轉向侍應生:「就算她吃,也只有個小鳥胃口!」他出聲地笑起來,侍應生也笑笑。他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優雅的手勢展開它,鋪在我的腿上。我心裡懊惱自己的不爭氣:餐桌上的教養老被我忘得如此乾淨。

    餐布是粉紅的,那種不必漿熨就一絲不苟的面料。我雙手將它拎起,輕輕按了按嘴唇——這樣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張餐桌的女子,才配這枝紅玫瑰和一堆飲食上的怪癖。我在飛機上想好的與安德烈分手的話,一句一句退縮。安德烈記著我所有的飲食習慣,我的一切無道理的好惡,都被他當教條來執行。他的兩隻眼睛是看著他心愛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這樣嬌縱這孩子的偏食、任性、無理取鬧。他為他自己對這孩子無條件的嬌縱而驕傲。

    安德烈合上菜單,眼睛看著我把它遞還給侍應生。侍應生咕噥著「馬上就好,請稍等」,人已轉身走了好幾步。

    我忽然說:「等一等!」

    侍應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為我不會開口卻冒出一句他們的語言,他完全沒料到。他說:「還要添什麼別的嗎?」

    我說:「把鮮果沙拉去掉,對不起。」

    安德烈問:「為什麼。」

    「我想點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覺得吃不下?」

    我笑著點點頭。真實的原因我當然不能說,對於豪華,也容我有個適應過程。在這個季節吃南美運來的鮮果,我得調整一番腸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塊錢。我一小時的勞動價值。

    我見安德烈有些懷疑,又有些掃興,便說:「這個季節我很少吃水果。」

    「對一些水果過敏?」安德烈嚴肅地看著我。

    「啊,有點兒過敏。」我說。我的目光從他擔憂的眼睛下溜過,和食物鬧彆扭是一種嬌貴,我過得起敏嗎?只有什麼都吃得起的人才過敏。在未來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個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訴朋友:「請別給她吃這個,她過敏;請別給她碰那個,她過敏……」實在很平常的一個女人,「過敏」使她有了特徵。

    「你在笑什麼?」安德烈停下優雅的刀叉姿勢問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說:「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們的妻子也有對食物過敏的?」

    「當然,」他說,「我有一個女同事,我們背後叫她波拉克公主,1(即美國人對波蘭人的俚稱,有不敬之意。)她對絕大部分食品都過敏,一塊兒出去吃飯,她就點個蔬菜沙拉。她父母闊得要死,為她從小各種過敏付很高的醫療保險。有幾次她過敏過得要叫救護車!所以你要對什麼過敏,千萬別強迫自己吃。」

    我心想:我大概只對價錢昂貴的東西過敏。

    我心裡有些愧:安德烈多麼把我的一切當回事。我伸過手去,握住他擱在桌面上的手。他的夾克搭在我倆之間的一把椅子上,口袋裡插著今天的報紙。他一份報通常讀三部分:時事頭版,運動版和幽默漫畫。他讀到精彩的幽默故事,會打長途電話講給我聽。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撲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們的手指編織在一起,越編越密。所有的麻煩——便衣福茨給我的麻煩,都很值得。在這一刻,一切都很值。

    「你在想什麼?」他問。

    「沒在想什麼。」我笑一下。

    「那你沒在想什麼?」他笑起來真明亮,「把你沒想的告訴我吧。」

    我笑著避開他。

    「你肯定想告訴我什麼事。」他說。

    「沒事。」

    「我就喜歡聽你的『沒事』,快把你的『沒事』講給我聽。」

    我看著他。他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們的見面一開頭就弄得沉重。我縮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層雕塑般精美的奶油,塗在華夫餅上。它的表層有一個個方形的小孔,我盡量讓每個小小凹處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層焦黃的餅一接觸奶油便立刻發出折磨人的香氣。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卻仍不慌著下刀。熬得滾熱的楓樹糖漿從容器裡澆出一根棕色透明的線,線的一端墜入華夫餅的方形凹處。棕紅和奶白漸漸溶為一體。對一個飢餓的人來說,沒有比這奶油和糖漿的顏色更賞心悅目的東西了。我盡量矜持,盡量不露痕跡地嚥下一大口一大口的涎水。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是第一次進食,似乎咀嚼和吞嚥這套動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嚥在我食道劃下傷口般清晰的軌跡。過分的飢餓使豐富的早餐不那麼美味,有些殘酷。豐富而殘酷的早餐劃開一條界線,一邊是我清貧的留學生日子,另一邊是未來外交官妻子的豐足。

    安德烈說:「我訂了星期日晚上的芭蕾票。勞拉和我們一塊兒去。她主動提出陪你去買衣服。」

    「買衣服?」

    「我想你肯定沒帶著看芭蕾的衣服。」

    「勞拉是誰?」

    「就是我剛才說的『波拉克公主』。她人不錯,志願陪任何女朋友買衣服,志願為你設計。」

    我想,兩種日子的懸殊就是我食道裡這條微痛,創傷如此新鮮。

    他說:「你好像不餓?」

    「還好。」

    「我記得你最愛吃華夫餅!」他說。

    優秀的未婚夫總是必須替他們心愛的女人記住她們的最愛和過敏,安德烈是個沒得挑的未婚夫。

    「我不能和你們一塊兒看芭蕾。」

    「你不是星期一沒課嗎?」

    「理查·福茨跟我約了星期一上午十點談話。」

    「取消它。在他辦公室的留言機上留言,讓他改個時間跟你談話。」

    「是審訊,安德烈。」

    「取消它,管它是什麼。難道正常生活要給非正常事務讓位?」

    「正常生活什麼時候敢不給非正常事務讓位?」我說。

    他考慮了一瞬,說:「嗯,你是對的。這些人很煩,怪不得好萊塢的電影都把他們當反派。我發現他們很樂意當反派。」

    侍應生過來為我添水,兌熱咖啡。我們的話馬上停住。侍應生意識到插在了我們一句私房話中間,手腳立刻加快,嘴裡低聲說著「對不起」。我看著侍應生的背影說:「別那麼大聲地講FBI的壞話。」

    「他不懂中文。不過你剛才說的FBI,他肯定懂。」

    「你又把FBI重複了一遍。」

    安德烈和我一塊兒笑出聲來,那傳應生猛地回過頭,一見他回頭,我倆更笑得響亮。我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傳應別人,好不容易同這墨西哥愣小子調個位置。

    跟安德烈在一塊兒多好!好得讓我想到那句咒語——「好景不長」。

    安德烈用叉子的齒刺破了他盤子裡的煎蛋。讓蛋黃流出來。他絕不用蛋黃這類益處不大的東西塞滿他的胃。他甚至把火腿上的脂肪一刀一刀割下來。假如換一個人像他這麼幹,我一定請他把蛋黃留給我。假如把安德烈換成里昂的話。可里昂大概不捨得丟棄一隻煎蛋的一半。

    「假如理查·福茨問我是什麼原因要取消約會呢?」

    「很簡單,你和我去看芭蕾。」

    「那不就暴露了?我們倆見了面……」

    「是見了面,不見面怎麼進行正式羅曼史?」安德烈一樂。

    這時餐廳裡已有了幾位顧客。一個黑姑娘夾著她的孩子走到我們旁邊的一桌,她抱孩子的抱法很輕鬆也很隨便,讓孩子面孔朝外地坐在她稍稍斜伸出去的胯上,她只需一條胳膊提在他腋下。她對我們笑笑,問了早安,然後坐下來。

    我說:「他們會以為我們攻守同盟。」

    「我們不見面就不能攻守同盟了?」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兩邊一攤。

    黑姑娘這時說:「嘿,對不起,我想問問,你們講的是哪國話。」她眼睛又大又清亮,白眼球是淺藍色。

    「中國話。」安德烈回答她。

    「謝謝。」她說。

    「別客氣。」我說。

    她有些吃驚地向我看過來。她心裡奇怪,既然我會講她的語言,何苦要把餐館其餘的人封鎖在我們的對話之外?但她馬上理解地一笑,我們是熱戀中的男女,無時無刻地絮叨著甜蜜的廢話。

    她問我:「你從中國來?」

    我說:「是啊。」

    她臉上有憐惜的神情。她心目中,中國意味著永久性的缺吃缺喝,於是我的苗條不是苗條,是骨瘦如柴,一個地道的災民形象。她說:「歡迎你來美國。」

    我說:「謝謝。」

    她又說:「多多享受你的早餐。」

    我笑一笑:「我會的。」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為我好,勸我抓緊時機,吃一頓是一頓。

    在我和她這段對話的進行過程中,她一次又一次躬下身,去撿她孩子落在地上的膠皮奶嘴,然後將它在自己的前襟上用力擦一擦,再還到孩子手裡。孩子再把它扔到地上,她再去撿。

    安德烈用中國話對我悄語:「快誇誇她的孩子。」

    我馬上說:「你的孩子真可愛。」

    她說:「謝謝。」

    她再次撿起奶嘴,說:「沒想到我會這麼近地和一個中國人坐在一塊兒吃早餐。」她臉上是經歷奇遇的表情。

    我笑笑:「你的孩子真可愛,簡直是個天使。」

    安德烈說:「你不會別的詞兒?」

    她說:「謝謝,謝謝。」她把膠皮奶嘴在衣服上蹭一蹭,塞進孩子嘴裡。

    「歡迎你來華盛頓。」她說。

    「謝謝你。」我說。

    她從侍應生手裡接過菜單,眼睛卻仍看著我。她說:「你喜歡美國早餐嗎?」

    「很喜歡。」我說。

    安德烈對她說:「對不起。」他臉轉回來對著我,說:「他要問你取消談話的原因,你就告訴他,這毫不關他的事。你來這兒看我,純屬私人的事。你是來和我約會的,約會是該反犯罪最高機構過問的嗎?」

    「就說這和他無關?」

    「本來也和他無關。」

    「可是這樣回答是不是故弄玄虛?」我和安德烈討論著。黑姑娘明澈的大圓眼一會兒看我,一會兒又看安德烈,我們笑,她稍稍遲疑,馬上就跟上來,笑得遠比我們好。

    「什麼叫故弄玄虛?」安德烈碰到中文中的成語偶爾會有點兒問題。

    我解釋說:「故弄玄虛就是吊人胃口。」

    他說:「噢。」他在把這個成語仔細儲藏到記憶中,「吊胃口有什麼不好?我不反對人家吊我胃口。」

    我覺得他對某些中文詞彙的理解還是有微妙的偏差。

    黑姑娘一直目送我們,直到我和安德烈走出她的視野,我知道她至少比我年輕十歲,但她看我的目光是長輩式的,就像年輕的牧師太太,時常對我冒出一句:「你昨夜工作到兩點——喔,小可憐兒。」

    早晨我醒來,發現外面下了場大雪。一場新雪,就像早春的新綠一樣好。

    安德烈還睡得很沉。我看見自己的手指輕輕觸碰他曲蜷的黑髮;那些彎曲都相當強,剛弄直它,我手一鬆,它馬上捲回去,還原它本來的模樣。我看著我的手指心事重重,欲說還休。氣氛如此太平溫馨,誰忍心來破壞它。我想告訴他的話會血淋淋地撕壞這好氣氛。從昨天早上到這時,整整二十六個鐘頭,我一直想告訴安德烈:別為我斷送前程,這可不值。這年頭的愛情該是件方便的事,而便衣福茨躊躇滿志,要把它弄得極其重大,何苦陪他玩下去?對,我正是這意思,我看見福茨來勁兒就吃不消,我更吃不消你為我將付出的代價,何苦?美國是樣樣方便的國家,我們幹嘛要找頂不方便的這樁事來做,這樁被稱做「正式羅曼史」的事?是的,我就是這意思:我們拉倒吧,就此分手。這樣一來、大家都鬆一口氣,你、我,還有福茨。

    我發現自己在心裡口若懸河,對著睡得踏踏實實的安德烈,滿心的道理。他現在只要一睜眼,我立刻把這些話講給他聽,他一定承認我有道理,他會在我的勸導下想開,可是他就是不肯醒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