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9章  (9)
    「噢。」在美國時髦就能證明它在中國也時髦嗎?就能證明你逮著了我父親趕時髦的把柄?

    「時髦的主義都顯得漂亮,而漂亮的思潮容易成為時髦!」

    「噢。」你瞎激動什麼?

    「你看!」

    「嗯?」看什麼?

    我們的交流沒有完全暢通,這主要是他不好。他很想證實他知識面不窄,思辨性不差,因此就使我們的溝通出了毛病。毛病究竟出在哪裡,他無望弄清。我呢,我腦筋比他好些,但我看到我們跑題已跑得太遠,一時也扭轉不回來,只好隨它去。跑題對我沒什麼不利。

    他卻微微一笑,他沒覺得跑題。他的微笑是認為我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終於中了他的暗算。我想他的智力真該大大加強。他笑著,得意揚揚地輕輕點頭,認為一切都在很好的進展中。他和我這段東拉西扯給錄在磁帶上,讓理查一聽,準會罵起來:操!這倆人胡扯到哪兒去了?而他卻認為自己又博學又機智,句句提問都得到最理想的收效。對話的錯位讓我傷腦筋地對他一笑。我懷疑特務福茨此刻也發出一模一樣的傷腦筋的笑容。他很可能在四號審訊室附近的某處,監聽我們正在進行的胡扯。

    「你父親當時十六歲。讓我們來看看——對,十六歲。十六歲的一個孩子,常是漂亮的主義的犧牲品。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維特式的漂亮的憂鬱,讓日本一大批青年自殺。一些漂亮而新穎的思潮,像弗洛伊德在二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在三四十年代,薩特存在主義在六七十年代,哇!紐約大街上,咖啡館,好萊塢的大小聚會上,年輕人醉倒在這些思潮裡!芝加哥在六七十年代,有十來家咖啡館叫『無出路咖啡館』。正像你們中國,三代人醉倒在你們的紅色夢想裡!」

    「你去過中國嗎?」你肯定沒去過。

    「啊,我幾次想去……」

    「結果呢?」結果一打聽飛機票價,算了。你們這些高尚的特務們據說薪水不怎麼樣,讓你們捨生忘死的是你們高尚的動機。就像你剛才說的:無辜的表弟中彈倒下。全人類都輪下來也輪不上沒招誰沒惹誰的表弟,全人類無辜者的表弟。

    「種種原因吧。不過我相信我肯定會去中國的。」

    「我也相信。」

    「沒去過中國的人在美國佔絕大多數。但他們非常為中國操心。我就非常擔心中國的事,包括你們計劃生育的全國大運動。了不得!我完全能夠想像你父親的熱忱。」

    「我父親沒有參加計劃生育。」

    「當然,當然。」

    當然什麼?我父親當然是天然的計劃生育,荷爾蒙減退,尿頻起來,我母親停止了和他做愛。

    「你父親,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年輕知識分子,會怎樣醉倒在一個漂亮的主義裡。」

    「等一等,我父親不是知識分子。」

    「怎麼會?!」

    「事實就這樣。他在十六歲之前一個字也不識。」

    他受了挫折,愣著,兩眼一片空白。腦子裡是更大的空白。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你要他挑,他一定挑馬克思主義,你說呢?」

    「可能吧。」十六歲的父親不知道馬克思是誰。不過我懶得跟你講清楚。

    「三四十年代的美國,大多數知識分子都同情共產主義。好萊塢的藝術家,不同情共產主義就是缺乏人性,缺乏人的根本良知、缺乏藝術獨創性。中國的三十年代,你父親至少是同情共產主義的。對吧?」

    「嗯。」是共產主義同情我父親。不過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我看一眼手錶,還有三十分鐘到五點。不知他是不是個按時上下班的人。

    他看見我看表,臉上出現「別為我操心」的溫和表情。

    「沒關係,我不急著下班。」他說,他倒慷慨,「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交談。我曾經學過兩個月的中文。我的中文老師三十年前從台灣來。他對中國內地的認識比較書本化。」他也意識到自己的上下文有點亂,言歸正傳地說:「我肯定你父親是個浪漫的人。他浪漫嗎?」他見我猶豫地點點頭,勁頭又大起來:「也許中文裡浪漫的定義和英文不完全一樣——別去管它。關鍵是,你父親在十六歲這樣蒙昧的年紀,很難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區別開來。」

    「那您是怎麼區別的?」

    「區別什麼?」

    「您剛才說,我父親的問題,是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弄混了……」

    「你看,我就知道他把它們弄混了。」他的得意在大臉蛋上發著紅光。「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正如美國那些跟你父親同代的知識分子,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混得一塌糊塗……」

    「等等,我不記得我是否對你說過,我父親是知識分子……」

    「你聽我說,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在美國大多數是知識分子」

    「不過我父親不是……」

    「能讓我把句子結束嗎?」

    「對不起……」

    「沒關係。」他定了定神,說,「要不你先說?」

    「您先請。」

    「還是你請。」

    「是您在審訊我呀。」

    「不不不,別叫它審訊,就是一般性地瞭解情況。咱們彼此瞭解嘛!來來來,你先請。」

    我又一次看看表。這人要是那種披星戴月的工作狂,我又得搭出去一小時工錢。

    「我的父親十六歲參加了八路軍。不久國、共就合作了,把共產黨領導的武裝隊伍統一整編,為了抗日救國。抗日戰爭爆發後,中國不是以信仰劃分敵、我。因此,我父親參加共產黨的隊伍,不是因為他已接受了共產主義教育。我的英文,您還湊合能聽懂吧?」

    「不湊合,不湊合。」

    「後來我父親學了文化。在全中國解放的時候,他已經有高中畢業文化水平。」

    「高中畢業當部長,我料定你父親一定是個很精彩的人!」

    「謝謝您。」

    「哪裡。」

    「那個時候新的政權很缺人才,我父親又去夜校讀大學課程。兩年後他調任到另一個省份,大學只好擱下了。」

    「很可惜。不過不管怎麼樣,你父親都是個精彩的人。十六歲能做那樣大的選擇——我兒子十九歲了,連大學主修都選擇不了!而且從你身上,我完全可以推斷你有個多麼精彩的父親。」

    「謝謝!」

    精彩的是我母親,一個鄉紳小妾的女兒,挎一個小包袱,裡面有十塊大洋和兩身旗袍,赤手空拳進了城,什麼本事也不憑,只憑年輕,憑她牢牢記住自己是個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佔一個本事大的男人。我的母親腦筋清楚,每一項選擇都不和小兒小女的兩情相悅弄混。她輕蔑那些被你親我愛的事弄得不可開交的少女們;那些和她同齡的女子是永遠不識好歹,不識時務的混蟲。母親在我十四歲情竇初開時這樣教導我:什麼叫頭髮長、見識短?她們那些混蟲就是頭髮長、見識短;胸無大志,百無一用。她說:「你將來要那樣沒抱負,我可白養了你。」於是她一撒,把我放飛了,飛到這舉目無親的陌生國度,包袱裡一樣是幾身衣裳和一點可憐的錢。在機場海關,我回頭看身姿依舊的母親,她眼裡一道狠狠的光:丫頭,看你的了!

    「我敢說,我讀過的有關中國的書比你還多……」

    原來這期間他一直沒停嘴。我在走神的時候往往讓人誤認為特別專注。

    「你看上去像是對中國頗有研究的人。」

    「不是看上去,是事實上。」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負使他闊大的臉蛋孩子氣起來。

    「你知道嗎?」他突然放低聲音說:「我也是一個嚴重的浪漫主義者。我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定比你父親浪漫得還嚴重。」他認為他交待了一項難以啟齒的秘密。這下該我拿同樣的秘密去等換。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親近讓我難為情。為他難為情:一把歲數了,還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親當初參加共產黨的動機,應該很明顯。」

    「噢。」

    「你非常瞭解你的父親嗎?共產黨的高級官員對我來說,很神秘。」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級官員了。」

    「那他做什麼了呢?」

    我聳聳肩。他花費許多時間和我母親吵架。剩餘的時間他閉目養神,認識到我母親當年的野心。母親替他鋪好紙,拿來筆,叫他不要空談而是一筆一畫把他的回憶錄寫下來。他一副絕不再上當的樣子,把手拚命往身後藏。他看透了母親,她讓他寫回憶錄,是實現她最終對於他的野心。母親每在此時便冷冷一笑。說:「我就知道你寫不出來。什麼自修大學呀,什麼背了兩千俄語單詞啊,什麼文化素養好的領導幹部啊——狗屁。」這是母親最靈驗的一手,這句話一出她的口,父親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寫給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瞭解你的父親?」

    「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他除了做父親,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樣。他給幾家小館子題的字,也還不丟人。

    「他和你談到他自己嗎?比如他的青年時代,比如他怎樣做一個副省長?」

    「他從不談自己。」我父親什麼都不瞞我。他需要我幫他去招架母親。因而對我的坦誠是他惟一的出路。他說到他丟棄了一個鄉下老婆。那是個一點兒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實女人,男人就是去討飯,她也安安穩穩做他的女人;男人頂戴花翎,她還照樣推磨納鞋底,她手裡拿著鞋底,把父親送到村口,看父親挎著盒子槍一騙腿兒上了棗紅馬,才說:「喲,忘勒,給你收的煙葉子!」父親的馬已經小跑起來,她追著喊:「你等等,我回去給你拿煙葉子……」父親頭也沒回。父親兩行老淚慢慢淌下來,說:「打那時候起,我頭就沒回過。她那時候不曉得我心裡已經有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你媽,你媽那時還不知在哪裡,我心裡的是一個下級的老婆。我那下級犧牲了。」

    父親對他最小的女兒徹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給女兒去處置。正是這一點使他失敗;做一個父親,在我這兒,他是完全的失敗。他不知道一個父親是靠許多假象來建樹好形象的;父親就該是假象,而他的兒女們都要為這個假象付出她們對男性最初的敬愛。不然我們要拿我們生就的這份敬愛怎麼辦呢?

    我第八次看手錶時,已經六點過十五分。餐館的規定是十五分鐘的遲到就罰一小時工錢。一小時是五元錢。離還清房租的目標,我又增添了五元錢的渺茫。

    星期三半夜我從餐館回到牧師家裡,看見我臥室門口放著一個信封,上面是安德烈的筆跡。我抬起信封,感覺它的份量,一張機票的份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點的課就直接去了機場。飛機還有五個小時起飛,我早早地到這裡是因為怕餐館打烊後我必須乘計程車到地鐵站,以免獨自趕十五分鐘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據說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著或臥著一個醉鬼或乞丐。偶爾一次我獨自走那段路去機場,一輛警車在我身後停下,邀請我坐進去,裡面兩個警察見了我就發脾氣,說正是我這樣的冒失者讓他們操心過度,又說上月他們剛逮住個小子,朝女士亮兩腿間的傢伙,像我這樣的亞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簡直是存心給他們添亂。所以我跟一個女工友調換了工時,一出學校就直奔地鐵站。我有足夠的時間在機場消磨。我走過一家家飯店,眼睛瞟過每個門口的菜單和價錢,心想,六塊九角九一份的特價晚餐,你們去敲其他人的竹槓吧。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家餐館有我看得上的價位,於是便走進了書店。

    書店的女售貨員正在打電話。我走到一個書架前,按字母順序找到了我下堂課要用的兩本書。書店一共有七個顧客,其中三個擠在新書攤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書:《來自火星的男人與來自金星的女人》。第八個顧客晃進來,售貨員小姐把電話從下巴與肩膀間取下,請那人把手裡的飲料擱在門外,再來碰她的書。我朝反光鏡裡看一眼,發現我不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我翻了一頁書。嫌光線不對,又朝右側挪兩步,這樣書架就把我完全擋嚴實了。我扭扭肩膀,活動一番脖頸,任何人看都會以為我讀書讀累了筋骨。在扭動脖頸的過程中,我看見四個角落空空蕩蕩,並沒有攝像機監視我。書店裡一般不設監視裝置,大概因為美國人的閱讀水平逐年下降,書店對書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真有人熱愛閱讀而不惜冒險做三隻手,他們有點兒損失也認了。這將是不小的代價:警方會拘留,會記錄下一個壞名聲,移民局會根據這個壞名聲取消移民資格。

    我把一本書塞進羽絨服口袋。心裡相當矛盾:要不要再來一本?那一本比這一本還厚,還是見好就收吧。售貨員小姐已放了電話,幫一位顧客到我身後的書架上找書來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書塞進另一個口袋。白色尼龍綢的滑溜程度相當幫忙,書滑進去一點兒障礙都沒有。我抬起頭,突然發現售貨員小姐一雙大黑眼珠正瞪著我,她說:「需要幫忙嗎?」我想她可真夠損的,什麼節骨眼兒上還逗我玩兒,要捉要拿直接來嘛。她笑了說:「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麼辦?她說:「你是日本人?中國人?……越南人?」我心裡說:隨便吧。她再次莞爾一笑:「我們這兒只有英文書,抱歉。」她接下去又說了兩句什麼,這個笑容謙恭的印度姑娘。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然後我走進廁所,進入馬桶隔間,別上門。我穿著褲子坐在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飢餓這時猛烈地向我襲來。我得好好坐一會兒,定定神。我坐在馬桶上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一本書,第二本卻怎麼也掏不出來。我奇怪當時是怎麼把它擱進去的,擱得那麼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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