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8章  (8)
    王阿花也很快回她的工作室去了。他們來地鐵站接裡昂和我的時候指控我們打斷了他們的做愛,顯然是海青胡扯。誰都看得出他倆的專注有多連貫。

    我和裡昂從海青的工作室退了出來。裡昂告訴我,深夜兩點是他們這裡的最佳時刻。

    他打量我一眼,問道:“你困嗎?”

    我已經客氣不動了,但還是笑著搖搖頭。我看不出哪裡可以供我躺下。我問他:“你不困嗎?”

    裡昂說:“跟我來,看你困的。”

    他領著我穿過一個用巨大油畫搭出的走廊。我看見上面有日期和名字:一九八二年,海青作;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四年……走廊通向一間小屋,它的牆是繃油畫框用的白帆布。沿牆靠了一些畫作,裡昂介紹說是王阿花藝術學院時期的作品。那些畫風格一致,都是濃烈的顏料、重大的筆觸,顏料和筆觸都發著很大的脾氣;而細看進去,又發現色彩的泥濘中有朵精細的玫瑰,一只半透明的貝殼,或一片被漚爛得只剩紗網般筋絡的白楊葉或楓樹葉,或者,一只殘缺的蜻蜒,一只垂死的蝴蝶,一枚鮮紅欲滴的羊角辣椒。

    我突然感到我喜歡這些毫無道理的畫面。我圍著這些畫面轉了一圈,覺得那些細小殘破的生命或生命標本在這樣不切題的背景中顯得脆弱;廣漠無情的色彩洪荒中,渺小的生命被離間得那樣徹底。小而脆弱的主體在大而強暴的客觀中,像是最後的傷處,最終極的不愈,大片的麻木中,它們是殘剩的最後知覺。

    它們似乎觸到了我某個隱秘的痛點,抑或快感點。但我什麼也不願表示。秘密的感覺該永遠屬於秘密:秘密地發送,秘密地傳達,秘密地被接收。線路都在暗裡,一經譯成話語,全都走樣。我一旦張嘴,是不可能老老實實的。

    我只對王阿花說:“我很喜歡你的畫,真的。”

    裡昂一聽我這樣講,馬上調開臉去。似乎他不要參與哄騙王阿花這樁勾當。

    她從燈下抬起年輕純潔的臉,看著我。王阿花的笑容好年輕,羞紅的笑容。她半是驚唬、半是驚喜,馬上去看裡昂,看我和他有沒有事先串通。我心裡滾過一股溫熱。我已明白,她從來沒聽到過如我剛才的真心真意的贊揚,從沒得到過像我這樣的老實巴交的喜愛。她說:“謝謝、謝謝……”臉越發的紅。她又一次轉頭去看裡昂,如同一個孩子在接受別人給的糖果前,去征求長輩的意見,看看他是否允許她接受。裡昂沒注意她,他正將一只尼龍睡袋展開,鋪在那張“皇後尺寸”的床墊上。她沒有得到裡昂的任何首肯,又轉過臉來看我。慌張羞怯地一笑。

    我說:“我不懂畫。”

    她說:“其實誰也不懂。”

    “你這些畫可以辦個畫展啊!”我又說。

    “三年前有這個打算。”

    “現在不打算了?”

    “現在?”她指指手裡的燈罩,“現在,總得吃飯吧。”她身邊已有十多個畫畢的燈罩,上面筆觸細膩,構圖巧妙,看得出她絕不純粹在混飯錢。她又說:“這樣,海青可以把他的作品完成。他要參加一個新辦公樓大堂設計招標。如果他的作品被選上,我就可以搞我的創作了。”她又戴上眼鏡,蘸了水彩,湊到燈下做她的畫匠去了。對於她的畫匠身份,她似乎心裡沒任何別扭,一開始就讓自己想開了。

    裡昂這時說:“要是海青的作品不入選呢?”

    王阿花扭臉看看他。她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

    裡昂說:“要是不入選,就讓他上街畫肖像,養活你搞一年創作。”

    王阿花還是不吱聲。

    “阿花,我早就講過,你不該浪費你的才華。”

    “那我怎麼辦?”王阿花不緊不慢地說,“去賣一個腎?”

    像冷不防挨了一個耳刮子,裡昂猝然沉默了。

    裡昂僵了至少有十秒鍾,才又恢復動作。他將另一只睡袋“刷”地一聲抖開。我看見王阿花的長睫毛瑟瑟一抖。她和裡昂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創傷。抑或是秘密地相互護理和共同療養?

    王阿花的舌尖微微露在嘴唇外,穿著又大又肥的衣褲,眼鏡也顯得沉重而老氣橫秋。她像個玩具成年人。我看著她每動一筆,舌頭便跟著輕輕一移,她最多只有二十四歲。

    裡昂招呼我,指著床墊上兩只睡袋,一個鮮紅一個翠綠,要我選擇一只。我隨便指指那只紅的。他立刻蹬掉靴子,鑽進了綠色睡袋。

    我說:“喂,等等……我睡哪裡?”

    裡昂說:“你不是選了紅的嗎?”

    “等等!什麼意思?你睡我旁邊?”我滿臉的不可思議,我的表情在說:搞什麼名堂?!要我和三小時前認識的人頭挨頭睡一張床?!難道我看上去那麼放蕩、頹廢?!

    裡昂兩腿已在睡袋裡,他邊脫外套邊說:“你不是大兵嗎?大兵不野營?”

    我茫然地瞪著眼。我想,是我腦筋猥瑣還是他存心不良?這下可是非常非常的美國。

    王阿花這時說:“我們常常這樣野營。等有錢了,我和海青打算去買兩個蒙古包,就可以分男女宿捨了。”

    裡昂一下滑溜下去,只露腦門在睡袋外面。他說:“快睡吧,睡完了海青和王阿花還得睡。”

    我問:“阿花,你們一夜不睡?”

    她說:“我們一天睡五小時就夠了。沒活干的時候睡十五個小時。”她轉臉看看我,下巴向裡昂一指,“他常在我們這裡做乞丐。”她溫存地抿嘴一笑,這時又很母性了。見我開始脫皮靴,她又接著去畫那只燈罩。燈罩的日本米紙在我的位置看像在溶化過程中。王阿花在繪一叢杜鵑。那樣的專注也把她給溶化了。

    我磨磨蹭蹭,一只靴脫了有半分鍾。王阿花再次回頭,對我笑了一下。她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並馬上開始同情我。她的眼睛向已經睡熟的裡昂瞟了一下,說:“要杯咖啡嗎?”

    我說:“謝謝,不了。”

    她說:“別客氣。”

    我脫下了第二只靴子。她站起身,伸個懶腰,輕聲說:“我去煮點兒咖啡。你真不要?”

    我說:“真不要,非常謝謝。”

    她說:“不用謝。”

    說著她走出去,把一塊布簾輕輕放下。她的意思是替我和裡昂掩上門,我明白她並沒有去煮咖啡,她誤會了我的不自在,把地方騰出來,讓我和裡昂好有些私下的活動。我頓時覺得受了重大誤解。就算我和裡昂今天投靠到這裡不夠妥當,尤其是我,相當不穩重,但我不至於那麼頹廢那麼放蕩吧?我心裡一陣猛烈地反感,想立刻沖出去,同王阿花解釋。走到門口,我想,解釋什麼呢?話如何去說?說:嗨,王阿花,我們沒有私下活動,我不是裡昂的未來女友,我有未婚夫,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他們到底把我當什麼人?!裡昂到底把我當什麼人?我得讓這三個胡鬧慣了的男女明白,我絕不是胡鬧的女人。我正在一場正式戀愛裡,那樣的正式戀愛是有正經後果的。我可不是隨便的女人——是,或者不是,對於王阿花和海青來說一點兒區別也沒有。他們不會認為這樁事裡有任何是非,需要我急赤白臉地拉著他們來澄清。假如我沖出去喊冤:你們瞎了眼,看錯人了——我和裡昂根本不想做愛!他們會眨巴著眼,莫名其妙地回我:那就不做好了,不做愛又不會在我們這裡討到表揚。

    那將是很蠢很蠢的一個場面。他們只會覺得我這人很費事、很莫名其妙甚至很虛偽。

    我慢慢走回床邊。動手去解外衣的紐扣,眼睛瞄一下裡昂。他眉頭輕微鎖著,一縷長頭發披掛在面頰上,他醒著時顯得寧靜——一種對什麼都不抱希望的寧靜,而他熟睡時卻像對什麼都有輕微的不滿。他嘴唇抿得很緊,嘴角用著一股力,我覺得他在緊咬牙關,在忍受一絲不礙事卻也不消散的疼痛。我渾身一哆嗦,猛地抽回目光:怎麼會這樣有興致地去看一個睡熟的男性?這樣長時間地觀察他是因為他的睡相特有魅力?

    我輕手輕腳進入睡袋,還是驚動了他。他翻了個身,給了我一個後腦勺。他的頭發真好,可惜不屬於一個女孩。而他是有那麼一點兒像女孩的……我再次一哆嗦:怎麼又琢磨起他來了?難道一個後腦勺也惹出我這般抒情這般感歎?原本沒有特殊意義的睡覺,我卻憑空找出特殊意義來了。我還喊冤?!

    裡昂在翻身時,右邊的肩頭露在了外面。是個單薄卻形狀不錯的肩膀,王阿花曾在那上面依偎過,伏在那上面流過淚,說過山盟海誓的話。然後,她把自己從這單薄的肩頭撕扯開來,讓它此刻孤單單地聳在這裡。我及時逮住自己伸出的手,那手正伸出去要替他把被子掩嚴實。我向自己討饒:沒別的意思啊,就是怕他著涼,我是替王阿花做這個動作。這個溫情似水的動作屬於王阿花纖細、潔白的手。即便我替他掩了掩被子,又有什麼了不得?我年長於他,他在睡熟時顯得格外年輕。

    我發現自己將右手擱在面頰上,指尖蹭到了他的體溫,他的體嗅,他那非物質的一部分。我突然感到驚懼:我的心真的很不老實,它那麼渴望去闖禍。這個男性在四小時之前還不存在,而現在我在他的呼吸裡,在他的體溫旁想入非非。

    是因為我喜歡上了王阿花的緣故嗎?是我借喜愛王阿花來喜愛他嗎?還是我通過他去喜愛王阿花?他和王阿花接吻時一定是美麗的,花兒與少年般的美麗。王阿花和他做愛的時候會怎樣?一定也很美,非常的鴛鴦蝴蝶。他和王阿花非常相配,不是嗎?有相似的單薄和清俊。

    我心裡的不好受不知是羨慕還是妒忌。

    他們中間誰闖了禍,中斷了一場優美的愛情?

    “優美”,這個詞的選用很令我滿意。世上的確有不多的優美事物。同這個裡昂戀愛,一定是樁優美的事。

    我閉上眼,睡意卻已雲消霧散。我感到王阿花悄沒聲地撩開門簾,遲疑地走進來,走到燈前,悄沒聲地繼續畫她的燈罩。我甚至感到她朝床這邊轉過臉,長久地凝視並排躺著的裡昂和這個中國女子,她對王阿花來說,暫時還相當神秘。我感到她歎了口氣,早熟的一個長歎,同時悲憫地看著這對中國男女,畢竟是一對黃孩子啊——她希望他們倆好好做伴,長遠也好,短暫也好。

    我感到王阿花的目光照著昏暗中躺著的中國女人。她躺在裡昂身邊,像漚爛得僅剩細膩的神經網絡的兩片白楊葉。她會好好做裡昂的伴嗎?這個中國女人,她的亞洲黑發千篇一律地披在背後,她細弱的亞洲脖子,基本沒有弧度的亞洲胸部,都罷了,只要她能好好做裡昂的伴。

    我最後的感覺,是王阿花用一塊深色的毛巾圍住台燈,把光聚成一小團,讓光之外的亞洲男女睡得更踏實些。

    “你的父親,是個老資格共產黨員?”

    “是的。”我答得這麼痛快,你的揭露完全失去了意義。

    我面前的腦袋埋下來,又去閱讀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實早已不在讀了,或者早已停止讀進任何詞句。我一禮拜前填寫的這份表格,那上面項目瑣細,包括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產黨的,是嗎?”

    “是的。”

    “動機?”

    “抗日。”還有其它動機,比如馬克思主義,我跟你講這些不是瞎耽誤工夫。

    腦袋禿到最狼狽的時候,索性剃光,或大大方方地隨它去——別這樣一絲一縷,從右邊牽拉到左邊,像捉襟見肘蓋的草屋頂——會氣派大些。不然盡管他龐大,仍是個小公務員。

    腦袋慢慢變換角度,最終,那塊由稀疏的淺黃頭發遮蓋的朦朧禿頂退出了畫面。取而代之的,是張粉紅的、慈眉善目的大臉。我按和理查·福茨約好的時間來到第四號審訊室,這張面積可觀的新面孔已等在這裡,只告訴我理查臨時有急事,和我的交談便由他來繼續。他說他對這個案情不熟,只好和我從頭來。我問從什麼頭來,他說就是把理查·福茨問的再問一遍。他有一種能力不夠的樣子,反應也跟不上,因而他每問一句話都留給自己相當長的時間去反應。

    “對不起,我不會中文,只能勞你駕講英文了。你介意嗎?”

    “不介意。”我有什麼選擇。

    “你的英文不錯。”

    “哪裡。”

    “比我的中文好多了,哈哈哈!”

    “哈哈哈!”一點兒也不可樂。你誤認為自己是個幽默的人,這點比較慘。

    他和理查太不一回事了。理查英俊、干練,打起人來肯定特別酷,特別干淨漂亮。理查可以去電影裡做007,而我面前這個面積、體積都可觀的人可以去做許多其他角色,比如傳達室的看門老頭,辦公室主任,退休活動中心的管理人員,寵物商店的售貨員,嘴不停地對貓、狗或鳥、魚說:“你可真淘。”

    “你父親為什麼——在什麼動機下,參加共產黨的?”

    “……動機?你剛才問過這個問題嗎?”

    “你看,我原來是駕駛飛機的。十五年前,美國的犯罪率上升。我的表弟在大街上挨了槍彈。他剛剛大學畢業,全人類都輪下來也該是最後一個輪到他去挨槍彈。我想,時候到了,是站出來保護無辜公民的時候了。我就放棄了我最熱愛的行當——飛行。你看我的動機明確單純,是不是?”

    “是的。”你這張大臉五十來歲了仍看上去單純無比。

    “所以,你認為是什麼給了你父親一下子,把他推進了共產黨?”

    “他也有個表弟挨了槍彈,是日本人的槍彈。”沒辦法,我只能給你一個你能接受的邏輯。

    “噢,我說呢。”他的理解能力一下子就大大增強,“我原先以為是洗腦的結果。一些漂亮的主義很容易給年輕人洗腦。你父親參加共產黨的時候,共產黨在美國也正是時髦的時候。”

    “我父親不愛趕時髦。”我父親一生中趕的惟一一次時髦就是娶了我的母親。那時候老革命們遺棄鄉下老婆,娶城市女學生是個大時髦。

    “你父親是一九三七年參加共產黨的,沒錯吧?”

    “正確。”你果然遲鈍,記性也差勁。

    “那個時期,共產主義在美國、加拿大非常時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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