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媽媽 第18章 螺 (2)
    那時,我是上初等學校三年級,還是四年級了呢?雖然個子和體重已經不小,但是,被背在媽媽的背上,我還是不停地把臉往媽媽的背上深深地貼下去。如果把臉頰貼向這邊,就覺得這邊的風景發暈,如果貼向那邊,就覺得那邊的風景發暈,嚴重到想嘔吐。但是,如果把臉緊貼到媽媽的背上,貼得鼻子完全被壓扁,那樣就會感覺到好一點點。

    還沒到100米,媽媽的喘息聲就變得非常急促。媽媽的全身被汗水濕透了,以至於我埋進去的臉被她背上浸透的汗水全部沾濕。為了減少路程,媽媽背著我淌著淺水橫穿過去,她的雙手捧住我的屁股,好幾次無力地鬆開又重新將十指扣緊。渡過50多米的淺水,上到一片綠油油的水稻田間堤壩的時候,媽媽已經喘不過氣來,雙腿顫抖著,搖晃得都快發出聲音來了。

    「哎喲喲喲……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再走吧……」

    媽媽背著我,直接往旁邊倒下。她用力撐起身來,坐到草地上,把我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望著我黃黃的臉蛋兒。

    「呵,呵,呵……怎麼樣?心裡還是不舒服嗎?」

    「……」

    「是嗎?那麼,看來你真不是在這鄉下生活的命啊,你看別的孩子都沒事兒,唯獨你就這樣。」

    「……所以生氣嗎?」

    「生什麼氣,到城市去生活好呀。媽媽和爸爸死去活來地辛苦著,不就是為了讓你們能在城市裡堂堂正正地戴著領帶生活,為了讓你們不過苦日子呀。」

    媽媽把手背一彎,在我的額頭上蓋住,幫我遮住了直射下來的陽光。喘息很快就平靜下來,媽媽站起身來。

    「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想走一下試試嗎?」

    「……嗯。」

    我就像機器人一樣站起來,慢慢地伸直腰,搖搖晃晃地走起路來。走倒是能走幾步了,大概10米左右。可是,又開始頭暈,就在原地劇烈地嘔吐了起來。我直接癱坐下來,媽媽重新露出濕漉漉的脊背,在我面前蹲下。

    「背上來吧。」

    「沒……關係……這樣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估計我就能走路了。」

    「即使能走路,以那麼慢騰騰的步伐,天黑也到不了家的。別說廢話,趕緊背上來吧。」

    我再次雙手摟著媽媽的脖子趴了上去。又是「嘿」的一聲,媽媽重新站了起來。遠處寬闊的農田之間,有一個村莊像島一樣浮在上面。媽媽向那村子的方向走了過去。「只要到那邊就可以了,借上一輛手推車,回家就算不上什麼了。」媽媽說著,用力地邁出了步子。可是那距離至少也有四五百米,過了好幾個水田埂的邊界,還沒到一半,媽媽的腰就開始往地面嚴重彎曲。媽媽的呼吸像燃燒的火苗一樣,變得又粗又燙,越來越大。捧著我的屁股的胳膊和手在瑟瑟地顫抖,兩腿也完全沒有力氣,就像馬上就要跌倒似的搖晃著。摟著媽媽脖子,我不停地感到有粗大的汗珠滴在我的手和手腕上。

    「喂喂,喝點這個看看……」

    媽媽一晃肩膀,躺在裡屋的我,就從水波蕩漾、陽光晃動的夢境中醒來。看到敞開的門外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應該已經是晚上了。媽媽到永順川附近的一個村子裡借了一輛手推車,把我推回來放在了裡屋。還記得媽媽說著要把借來的手推車還回去再回來,急急穿上大廳木地板下放著的鞋子的樣子,但那之後我好像就直接進入了夢鄉。

    媽媽遞過來的白色瓷碗裡,盛著泛著深綠色的湯。

    「什麼呀?」

    「是煮了螺的湯呀。」

    「螺,螺?不要……」

    「你現在還有點暈吧?心裡也一陣一陣地噁心?」

    「……嗯。」

    「所以才讓你喝的呀,不是嗎?抓螺的時候暈水,就要用螺湯和螺肉來治,那樣才能馬上好起來。」

    我緊皺眉頭喝了媽媽遞到我嘴邊的深綠色的湯。因為放了鹽,所以有點鹹,卻是鮮美爽口的湯味。喝完一碗,真的有點心裡被撫平了的感覺,平靜而又輕鬆。

    「怎麼樣?感覺好點了吧?」

    「……嗯。」

    「把這個也吃了吧。」

    媽媽從裝著熟螺的瓢裡,抓起粗大的一個,用針扎進它的頭穿起來。然後,抓著螺的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一打轉,連屎也卷帶著的肉條一下全部被挑了出來。

    「弄掉屎。」

    「你不知道屎是藥嗎?還有,這個鹹鹹的,有多好吃啊!」

    「不要。」

    「還不趕緊吃掉?不吃,就用針扎啦。」

    「知,知道啦……知道了啦。」

    媽媽繼續挑出螺肉放到我嘴裡。跟媽媽說的一樣,螺肉軟軟的,又有嚼勁,很好吃。媽媽不停地挑出螺肉伸到我嘴邊,直到螺的空殼填滿一個白瓷碗為止。而我則像長了黃色大嘴的小鳥一樣,張開嘴忙碌地吃個不停。

    因為那天被手推車推過來以後,我整整睡了一個下午,所以那天晚上我睡得不是很深。在很輕的睡夢中,我濺著水花跑來跑去,突然自己就從夢中醒過來了。在旁邊藍色的蚊帳裡面,爸爸把背心捲到肚子上,打著鼾睡得正酣,媽媽卻是瞇著眼睛,雙手不停地揉捏著自己的肩膀和小腿,輾轉反側。這肯定是支持著我並不輕的體重,從永順川走那麼遠的路的緣故。如果是現在的我,如果當時的我懂事一點,肯定會去揉一揉媽媽那發麻的腿和肩膀……

    但我卻轉過身來,重新睡了過去——就像媽媽的呻吟聲是有節奏的音樂聲似的,我很快就又重新進入了夢鄉……

    我覺得,孩子們常常無比自私而又不懂事。

    不知道我是否原來就是對媽媽的痛苦毫不在乎的、不孝的傢伙,那時的我為什麼沒能給媽媽揉一揉因為背我走那麼遠的路而酸痛的腿呢?哪怕只是幫她輕輕揉揉。我恨自己,恨那些不懂事的記憶。

    有人說,子女原來就是吃自己父母的心的蟲子,是這樣嗎?他們說子女再怎麼上年紀,也都是放在父母的人生和心頭上的沉重包袱,是這樣嗎?媽媽生下我,是背了千萬次把我養大的,可我在生前卻一次都沒有背起過媽媽,這是我再怎麼解釋都無法饒恕的。

    如果我背過媽媽,就應該能感受得到變得無比瘦小的媽媽的身體。就像媽媽把她的人生都給了自己的孩子們一樣,背著媽媽時我的心情應該會比她的體重重一百倍、一千倍吧。長大成人以後,把離媽媽住得很遠當作借口,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無視媽媽的背一點點地彎曲,媽媽的肉像搾油似的隨著歲月一點點地漏走,媽媽的身子一天天地瘦小下去……

    這樣不孝的我怎麼有資格談論媽媽,怎麼有資格寫下對媽媽的記憶!我感到深深的懷疑,我感到羞愧萬分!

    可是,就算已經為時已晚,我也要在它褪色消失之前,跪下來把對媽媽的記憶抓住。如果這樣可以記住哪怕一點點媽媽的艱難和痛苦,我的心就會疼得更加持久,不是嗎?如果那痛苦是對我生前絲毫不盡孝心的懲罰,哪怕是用這種方式,我也應該主動要求,欣然承受吧。

    對不起,在您還活著的時候,我甚至連一次都沒有好好地背起過您。

    石頭床[石頭床:韓國的一種保健物品,其床墊包括一框架,框架平面的最上層設有一玉石層,使用者可以隨意調節床墊的溫度。

    因為您腰疼,

    我買了石頭床,

    給您暖一暖腰。

    我也曾經用過石頭床,

    熱乎乎的,

    一覺醒來腰疼就消失無蹤。

    雖然是一樣的石頭床,

    媽媽卻從來沒調過30度以上,

    她說,

    要花很多電費。

    我從來都是調到暖烘烘的41度睡覺,

    媽媽卻只墊著不冷不熱的30度。

    那點兒電能花多少錢呢?

    買了不好好利用,

    要那麼貴的石頭床又有何用?

    我真是嘟嘟囔囔很多次了,

    可媽媽的石頭床還是從來不會超過30度。

    媽媽……

    現在媽媽去了天國,

    只剩孤零零的石頭床,

    孤零零地擺在裡屋。

    沒了主人的石頭床,

    冷冰冰的,

    就像一生

    都沒有熱乎乎地燙過一次身子的媽媽。

    媽媽,

    如果您在天國覺得寒冷,

    您一定要告訴兒子,

    讓兒把石頭床給您寄去——

    這一次,

    您就熱乎乎地用一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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