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初夏的永順川有數不清的螺。
在鹹昌那邊,五峰山下有個道溪川,而在店村那邊,則有水路寬得多的永順川。上午10點左右,媽媽和租住在鑄鐵房裡的兩個大嬸一起,向永順川出發去抓螺。別人一般把塑料罐用作裝螺的容器,可我們家是拿了我去客棧給爸爸跑腿兒買酒的黃色白銅水壺。水壺還挺大,從埋在灶台裡的大缸舀出兩瓢爽口的稠酒,裝下去絕對沒有問題。
也有幾個孩子一起跟了過去,包括我。可永順川比較遠,所以媽媽們走得很快,兩腿之間都快走出風了。媽媽們橫穿水田阡陌走過去的時候,就像用凌波微步似的,稍一分神,孩子們就要氣喘吁吁跑起來才能艱難地趕上。
十二三歲的時候,我第一次去了永順川。第一次看到那小溪,感覺就是:「嗚哇哇!好寬啊!」光是堵住水流的蓄水池的長度,看起來就有100多米,在那蓄水池上面,清澈的水不停地溢著。溢出來的水又重新匯成同樣寬的水流,無邊無際地向下游流淌。夏天刺眼而滾燙的太陽就在頭頂上面,強烈的光線直射下來,在開闊的水面鍍上一層金色。水面就像用熨斗燙過了一樣,平平整整,隨著看的角度不同,到處閃爍著耀眼的金光。
「哎喲,今天來得正是時候。螺肉真是相當肥啊。」
玉兒她媽一邊從透明的水裡撈螺,一邊發著感歎。這句話就像一個信號彈,鑄鐵房的婦女們開始各自到處散開抓螺。我也拿著一個底部已經用釘子紮了一下,弄了一個小洞的塑料袋子,走來走去開始從水裡撈螺。溪水淺淺地流淌著,水才剛剛到膝蓋的高度。溪水底下是數不清的光滑而又圓圓的石頭,手指甲那麼大的、黑黑的螺,就貼在那石頭上面,或者散佈在水底,就像撒在沙子上的黑色豌豆一樣。也就是說,只要彎下腰,把手伸到水底撈起它們就可以,這抓螺的事情不需要什麼技術。
「啊哈,這裡也有兩個……這邊是四個貼在一起呢!」
我開始忙碌地撿起螺裝進袋子,決心裝滿為止。可是,世界上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啊,我不斷地將用吸盤貼在石頭上的螺撈起來,差不多撈了30多分鐘,塑料袋子裡的螺大概裝到三分之一左右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劇烈的頭暈。閃爍的陽光從流淌的水波上掠過,和我的影子不停地交錯著,在一瞬間我突然眼前模糊,感覺到昏眩。就像在水面上方和微微波動流走的透明水波之間,無數輛叫做「陽光」的快車不停地閃過,無比耀眼,讓我最終感覺到暈車。
就像腦袋裡有個陀螺在打轉一樣的眩暈,使我「撲通」一聲,一屁股直接坐在水裡。我有一種錯覺,眼前就像有無數用光做出來的蒲公英種子漫天飛揚,還有耳朵裡就像進來了一隻蜜蜂似的,連耳膜裡面都「嗡嗡」作響。直到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到底怎麼回事了,只看到遠處的山峰和山脊,近處隔著10米、20米的人們,忙碌地抓著螺,看起來側側歪歪的。
我眨了眨眼睛,接著就搖搖晃晃地從淺水中站了起來。我看到遠處的媽媽,一邊望著透明的水裡,一邊不停地把手伸出去,又把手放進水壺裡。我搖搖晃晃地向那邊走去。
「媽,媽媽……」
我沒走幾步,就往前栽跟頭似的又撲倒在水上。媽媽嚇了一大跳,飛速跑了過來。我大口喝著水掙扎著,即使那溪水只能淹到膝蓋而已。
「這孩子,這孩子,為什麼突然這樣啊?」
「哎喲,什麼為什麼啊?暈水了唄。趕緊背到那邊堤壩旁的樹底下躺著吧!」
我真是……我無奈極了。大人就不用說了,即使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別的孩子們,也全都沒事,只有我像醉酒的人一樣,腦袋和這世界一起天旋地轉。媽媽把我背到堤壩上,讓我在山梨樹涼爽的樹蔭下躺下,撿來又滑又平的石頭墊在我的頭下面當枕頭。然後,把戴在頭上的毛巾用水弄濕,拿來擰了擰,蓋到我的額頭上按著。
「怎麼樣?感覺好點了嗎?」
「嗯……」
「是嗎,那麼媽媽再去抓點回來,你就在這兒乖乖地好好躺著吧。」
我呆呆地望著媽媽濺起水花,快步走到50米開外,在露出水面的石頭上放著黃色水壺的地方。但是,無論平躺還是側躺,只要頭貼在地上望過去就還好,可一旦要抬起頭我就感到噁心。可是,那樣的情況也是連10分鐘都沒到就又惡化了,我往旁邊歪著頭,開始「哇哇」地吐了起來。是那種眼珠變紅、馬上眼淚就冒出來的痛苦的嘔吐。
「媽媽啊……」
可是媽媽卻在遠處,我無力的叫聲根本傳不到。包括媽媽在內的鑄鐵房婦女們和孩子們都往螺更大的下遊方向下去了許多。媽媽一心只想著能再快一點把水壺裝滿,看都沒看我這邊。現在我躺著也暈乎乎的,歪著身子起來就更暈,所以我只好無助地等著眩暈的波浪再次攪翻我的心。一般的嘔吐只要劇烈地吐一下就可以平息了,可是因為水而引起的眩暈則反反覆覆的,穩定了一會兒又重新開始,完全攪翻我的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還是水邊。
「哎喲,臉色這麼差,看起來真的很不好受的樣子啊。嘖嘖嘖……到處都吐了呢。」
我的臉大概是像白紙一樣白白的,孩子們望著躺在澀得無法入口的山梨樹下的我,吃著拿來的蘋果。我知道應該是到了中午時間,因為只有這樣大家才會回到岸上,開始吃帶來的幾個蘋果,還有煮熟的紅薯和玉米。看到我病情如此嚴重,媽媽決定提前往家裡撤。因為狀態不好的我,媽媽只抓到了水壺一半左右的螺。雖然以媽媽的性格是完全無法容忍這樣寒磣的結果,但是看到我這個小兒子已經半死,也就只好改變原來的計劃了。
因為在媽媽抓螺的時候已經吐過五六次了,所以我全身沒勁,自己連起都起不來了。被攙扶著走了幾步,可是我就像是用紙做成的似的,腳和膝蓋無力地癱了下來,軟趴趴的。
「雖然我從來沒有那樣過,但是聽說偶爾大人暈水,也得暈上整整三天,這可到底怎麼辦呢?」
玉兒她媽用擔心的口吻說著。媽媽則靠著山梨樹坐著,俯看著面露黃黃病容躺著的我,深深地歎了口氣,沉重得大地都快塌陷下去了。
「看來再等下去也不會好到哪兒去,沒辦法啦,只能帶回家啦。玉兒她媽,就麻煩你把我的也好好收拾一下帶回來吧。」
「那個就不要擔心了。但是,大嫂一個人能好好背回去嗎?路又遠,好像孩子也不能好好走路……要不我們也抓到這兒回去吧。」
「不,那倒沒必要。也不是隨時都可以出來抓,這可是一年才有一兩次選好日子來抓的。您抓這個要拿到市場去賣的,哪裡能跟我抓了在家裡吃是一樣的呢?所以,別擔心,盡量多抓一點吧。我嘛,如果力不從心,大不了走走歇會兒,走走再歇會兒,就行了。路遠,還能遠到哪兒去啊。」
媽媽背起胳膊都無力抬起來的我,「嘿」的一聲起了身。當媽媽向著堤壩路走上去時,玉兒她媽在後面擔心地大喊:
「看到那邊村子了嗎,在那兒借輛手推車吧,不然無論如何都得累死……」
「知道啦,知道啦,您就多抓些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