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雙手拿起韭菜捆兒和芹菜捆兒吆喝著,穿著一閃一閃的、顏色鮮艷的衣服的主婦們就會做出「哼……是嗎?」的表情,冷冷地問:「喂,這個多少錢?」或者直接以慢悠悠的步伐路過。不知為什麼,我很討厭她們。她們肯定沒有見過拿著鐮刀坐在畦長的田里,吃力地拔著雜草的媽媽的背影。媽媽的後背總是被汗水浸得都能看到凸出來的脊椎骨。她們永遠不會明白,媽媽是開墾乾巴巴的田地,弄出田畦,播撒種子,澆水拔草,花了多少心血才種出來這些蔬菜的!
她們總是把喝著媽媽的汗水長大的蔬菜想得很低廉。我蹲在媽媽後面,盯著媽媽為了讓陳列好的蔬菜看起來更新鮮些,不時地把水壺裡的水接到手上灑到蔬菜上面。
很多人在市場街上走來走去,特別是吸引眼球的女人們。這裡真是有很多穿著漂亮衣服的女人,還有很多抹了粉的美麗女人,我看了又看跟媽媽差不多年紀,卻跟媽媽有著截然不同的著裝和臉蛋的大嬸們。
我記得有一次媽媽跟我說過,說自己還是少女的時候,她的夢想就是跟一名學校的老師結婚,在窗台上漂亮地種上鼠尾草或者雞冠花。但是,在媽媽十八歲的那一年,外婆不得不急急忙忙地把媽媽嫁出去。那是日本帝國主義統治時期,大東亞戰爭剛爆發的時候。小日本說是把鄉下村裡的少女們集合起來送到製造軍需品的工廠,或者到醫院做護士助理,可事實是他們正在招募日軍的慰安婦,送到戰場的從軍慰安婦營裡去。
鹹昌初等學校後面有媽媽出生並長大到少女的房子。我的外公,也就是媽媽的爸爸在還沒到四十歲的時候就過早地去世了,而且是因為一次意外的重感冒。因為外婆是沒有什麼力氣的寡婦,所以村裡的村長為了把十七歲的媽媽送到軍裡當慰安婦,經常跟日本人官員一起出入家裡。避開那個的方法只有結婚。因此,跟爸爸相親還沒到一個月,媽媽就急急忙忙地嫁出去了。當時,爸爸是跟教師有很大差距的電器技工,可是,時勢所逼,媽媽不得不閃電似的辦了婚事。
「來,大減價啦!會給您多點饒頭的,快來買哩!」
賣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兩瓢青辣椒,還有幾捆兒青菜的時候,太陽已經徐徐落下,黑暗籠罩著市場的各處。非要等到拿過去的蔬菜全都賣光,媽媽才站起身。數了數那天掙得的紙幣和硬幣之後,媽媽走到市場裡邊,買了幾隻撒了粗鹽的刀魚和一袋干鯷魚,裝在空空的手推車上。中間雖然買了麵包跟媽媽分吃了幾個,可是拉著空的手推車回鑄鐵房的路為什麼還是覺得那麼漫長呢……
馬路黑漆漆的,沒有一個路燈或者戶外燈,像要被黑夜生生地吞噬掉一樣。拖著疲憊的腿,我不知不覺就一點一點地流出了眼淚。是因為不停地咯登著的手推車的聲音嗎?還是因為那些把眼前變得白濛濛一片以後,瞬間又消失在遠方的大車?我用衣袖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向著前面吃力地拉著手推車的媽媽小跑了過去。
「媽媽!」
「啊?」
「乾脆拿到近點的鹹昌市場賣多好,為什麼去那麼遠的店村啊?」
「呵……我呀,雖然這麼活著,還是有點自尊心的。」
「自尊心?」
「是啊,你看如果我到鹹昌蔬菜攤去坐著,十個人裡就會有三四個熟人,我的臉不會有點難擱嗎?而且,在店村東西的價錢也可以賣得更貴一些啊……」
「但是……媽媽非得這樣做嗎?別人都說我們家有錢……媽媽不會太累嗎?」
「哎喲,難得你還知道體諒媽媽,真是出了孝子啦。可是啊,我說,你現在還小,你不知道光住在首爾上大學的你大哥一個人那裡,就得花多少錢啊。我如果只在家做飯,安逸一點蹲在家裡,那真是門兒都沒有!你爸又不是有什麼單位或體面的工作……」
「那怎麼辦啊?」
「什麼怎麼辦?就這麼努力活下去唄。還有,好啦好啦……別再搭訕啦,趕緊回家要緊啊,都不知道你爸有沒有給牛和豬餵食,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坐在客棧裡……」
媽媽的那種擔憂一般都是被不幸言中的。媽媽拉著手推車到店村去賣蔬菜,一定是要到太陽落山才能回來。大概估算一下,爸爸給所有家畜餵好飼料,然後坐在鑄鐵房裡屋的情況,有十分之二;給家畜飼料後去客棧喝酒去了的情況,有十分之三;而家畜飼料也不給,一直坐在客棧裡壓根兒就沒回過家的情況,則有一半。
如果爸爸餵過了家畜,豬圈前面的小小5瓦電燈泡必定是開著的。可是,媽媽拉著手推車從田間過來,把手推車停靠在離豬圈很近的水泥牆邊,卻看到5瓦電燈泡並沒有開著,就重重地歎了口氣。
媽媽又重新忙碌了起來。一有人聲,豬就開始餓得直叫。媽媽打開豬圈前面的電燈泡,拿起兩個鐵皮罐,走到水泵旁,舀起早就接好的米泔水和漂著蘋果皮、土豆皮、黃瓜皮、青菜葉的水。然後,打開豬圈前面的小倉庫,盛一瓢搗碎穀物雜糠做成的飼料到鐵皮罐裡,用手適當拌一下,接著往每個豬飼料桶裡倒了一鐵皮罐。那樣的話,餓極的豬就會擁到飼料桶邊,嘴湊過來吃食,發出嘈雜的聲音。
接著就是給牛草料。如果是冬天,就把切好的乾草和飼料放到鐵鍋裡燉出來,可是像現在這樣的夏天,把一簸箕生的乾草和青草切好,裝在牛馬棚的飼料桶裡,然後在那上面倒上一鐵皮罐的髒水,再舀起一瓢飼料像撒砂糖似的撒在上面,用手搓幾下就行了。那樣一弄,肚子餓了卻一直安靜地待在黑暗中的牛,就晃著脖子上的鈴鐺,開始「咯吱咯吱」地吃了起來。牛真是善良而又溫順的動物啊,除了因為生氣而用角去搏鬥之外,牛是無比的穩重、隨和而悠閒的。
媽媽總是先準備好家畜吃的,才打開裝在鑄鐵房主屋木地板盡頭的30瓦電燈泡和裝在廚房入口處米櫃上的電燈泡。被黑暗吞噬得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房子,這才有了些許溫情的樣子。媽媽打開飯鍋看了看,為了做大醬湯,拿著湯鍋和勺子,一邊走向大門旁角落裡的醬缸台,一邊跟我說:
「叫你爸來吃晚飯。」
「我?又得我去啊?……」
「是啊,除了你還有誰?那你來替我做飯?」
看到媽媽的眼神變得凶巴巴的,我怯怯地拖著鞋子走了出來。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爸爸坐著的客棧,腿真像灌了鉛一樣,寸步難行。跟著媽媽來回店村的周折,蹲在媽媽後面直到蔬菜賣光時的難熬,還有想到媽媽這般辛苦,作為爸爸的那個人居然還只顧著自己喝酒,這些讓我的腳步變得非常沉重。我對爸爸的討厭變成憎惡,實在是不想走到醉醺醺的爸爸面前。
有一次,媽媽對我說過,說爸爸之所以搬到黃牛山坡,是因為這就不用看熙熙攘攘住在一起的市場統人們的眼色,馬路對面就有可以好好喝酒的客棧,所以才過來的。
我在聽得到爸爸胡言亂語的客棧入口徘徊了片刻,終於還是爬上了那旁邊的山梁。然後,走到能一眼俯看到馬路和客棧,還有那對面的瓦廠、旁邊的鑄鐵房的地方坐了下來。一輛大卡車揚起白濛濛的土灰,消失在了店村方向。在山後某株高大的橡樹樹枝上,一隻不知道是梟還是貓頭鷹的粗大的夜鳥正在叫著。
我兩手抱著雙膝,下巴墊在膝蓋上,望著下面的房子。遠處的紅色電燈泡燈光映入我的眼簾。我傷心得眼淚打轉,一會兒望著鑄鐵房,彷彿看到渾身被風乾了的汗味和鹽分籠罩,卻都沒來得及洗一下的媽媽,正往大醬湯裡切蘿蔔進去,一會兒又望著客棧,頭腦裡出現了醉得不成樣子,大笑大叫的爸爸。我慢慢地歪了歪頭。
作為男人的爸爸算是什麼,作為女人的媽媽又算是什麼呢?到底什麼是活著?我從我看到的亂七八糟的人生之中,抓起了過於深邃的哲學問題,自己專心致志地思考起來。我的眼淚濕潤著兩頰,獨自坐在山麓的小坡之上。我就那麼呆呆地坐在那裡很久,因為不想回有像傻瓜一樣的媽媽的鑄鐵房,更不想去有像暴君一樣的爸爸的客棧。
記得我跟著媽媽的手推車去店村的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好像因為腿疼鬧了整晚,而且流著冷汗做了整晚的惡夢。媽媽因為過度疲倦,連眼睛都睜不開,貓著腰坐在地板上,給我揉著雙腿。
隨著一聲「啊!」的驚叫醒來的時候,媽媽也強撐著無比沉重的眼皮俯看著我。媽媽那時用乾毛巾一邊擦著我額頭上的汗水一邊說:「是因為要長個子,所以才那樣的,沒關係的……媽媽就在你的身邊,放心睡吧,趕緊再睡吧……」
啊……充滿倦意的、因為無比乏力而像煙一樣縹緲的媽媽的聲音,直到現在還似乎在我耳邊迴響。說完那些話,再給我揉了幾下小腿,媽媽就像乾草捆兒被風吹倒似的向旁邊倒下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嚕。媽媽的樣子我到現在也還歷歷在目。
直到現在,我一看到飯桌上放著的菠菜啊,白菜葉啊,拌韭菜之類的東西,馬上就又會想起媽媽。直到現在,每當路過幽靜的鄉下村子的時候,看到停在院子或者卸在農田入口的手推車,我無一例外地又會想起媽媽。
住在鑄鐵房時的媽媽,對我來說已經抽像成了一輛手推車。媽媽從鑄鐵房農田往店村市場搬過去的蔬菜到底會有多少呢?灑在那滿是灰塵的馬路上的媽媽的汗水,又到底會有多少呢?
媽媽,真是對不起,讓您太辛苦了!您那堅忍不拔而又過分的辛勞最終都是為了我們,作為兒子,我真是太對不起您了。
白色膠鞋
石台階上,
一雙尖尖的白色膠鞋,
整齊而安靜地躺著,
在被遺忘了的老房子裡。
媽媽,
媽媽的人生就像白色膠鞋。
她的一切都給了孩子們,
自己卻簡潔得如這白色膠鞋,
孤零零地靜靜躺著。
母親離開的時候,
輕輕地不帶走一片雲彩。
那個瞬間悲傷而耀眼,
定格在潔白的石頭台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