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媽媽 第15章 將軍黃牛 (1)
    「你好好看著,別讓其他孩子們搗亂。」

    媽媽把大黃牛牽到青草茂盛的地方,把繩子拉得長長的,拴在橡樹上後,又飛速地跑回家裡,準備把別的牛也牽過來拴上。

    在禿山的山麓上有一片寬闊的草地,草地上矗立著高大的栓皮櫟和洋槐樹,鄰近村子裡的孩子們都喜歡成群到這裡玩耍。暑假一到,孩子們就成群結隊地來到山上、來到溪邊,他們一看到慢騰騰的牛靜靜地吃著草,總忍不住過來搗亂。要麼無緣無故地用長長的樹枝打它,要麼捅它的屁股,甚至還玩扔石頭命中的遊戲。

    8月,草木茂盛,蟬的鳴聲響徹長空。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搬到鑄鐵房都已經快一年半了,我也已上了初等學校四年級。在這期間,我長大了,牛長大了,豬長大了,站在農田入口處的三棵梧桐樹也長大了,葉子長得比大象耳朵還要大。其中,塊頭變得最大的要數現在在我面前的這頭黃牛了,它正用又粗又長的舌面,掃地似的把洋槐樹葉子舔到一起,「咯吱咯吱」地嚼下去。

    媽媽和我把這隻牛叫作「將軍黃牛」,那是因為它力氣又大,塊頭又足,輕輕鬆鬆地就可以用角將三輪卡車之類的東西掀翻。可是它的性格卻又無比溫順,我簡直是愛死它了。每當放學回來,總是最先跑到將軍黃牛的牛馬棚,把青草或者乾草送到那傢伙的嘴邊。

    媽媽終於把兩隻牛一隻一隻牽到山上來了,找了個青草茂盛的地方,將繩子綁在附近的樹上。

    「喂喂,你大哥剛剛來家裡啦!」

    那麼說著,媽媽的臉上滿面紅光。

    「大哥?」

    「是呀!可是你就先在這兒看著牛吧,給牛吃幾個小時草,我就會再來趕牛的!就到那個時候,知道不?」

    「知道啦!」

    我爽快地答應了。我喜歡在大邱讀書的三哥,還有高等學校[高等學校:相當於中國的高中。

    ]畢業就直接進了部隊的二哥,但我卻不怎麼喜歡大哥。不僅是因為我們的年齡差距太大,而且我也從來沒有過大哥是我親哥的感覺。

    首先,大哥就跟藝術家悉心雕刻出來的雕像一樣,長得太帥了。總是穿著燙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襯衫,西褲上的腰帶裝飾有金色搭扣,只穿擦得油亮的黑色皮鞋。皮膚也白得耀眼,所以跟被陽光和風,還有灰塵和污垢熏得不成樣子的我,對比太強烈了。可是,對於在首爾上大學的大哥,爸爸和媽媽的信任簡直是不亞於上帝。這個倒是可以理解,因為他是長子,自然就能得到全方位的特別待遇。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大哥在鄉下的家裡時笑過。我不喜歡他的性格,潔癖到不能容忍一根頭髮掉到地板上,跟弟弟說什麼都用命令式的語氣,動不動就給你兩聲冷笑。

    「哼,來就來唄。」

    反正在又臭又髒的鑄鐵房,大哥是絕不會呆很長時間的。即使是放假,大哥回鄉下家裡待的時間,長的話也只有一個星期,短的話三兩天就走了。我擺出在孩子們的手腳下保護牛的姿態,舉著木棍坐著。兩三個孩子正趴在高大的橡樹上,順著一尺多粗的樹枝,光著手腳爬上去。他們要抓那扒開橡樹皮來吸吮其汁液的金龜子。

    「那麼快就……?」

    「是,對不起。這次是為了教育日程,要陪同學科教授去日本。我本來應該早點聯絡你們的,但是忙著準備各種各樣的東西,一天拖一天就……」

    「呵……嗯,是啊……再怎麼說,三天是不是太緊了一點?你也知道,我們家又不是在銀行裡有千有萬的那種……」

    爸爸露出不快的表情,媽媽的臉則被暗淡的顏色籠罩著。突然出現的大哥,正在一次性地向父母索要去日本所用的經費和下個學期的學費。晚餐的氣氛突然變得十分沉重。作為我們家的驕傲,我們家的「棟樑」,大哥需要些什麼,到現在為止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

    那天晚上,我把我的房間,也就是對面屋讓給了大哥,鑽到爸爸媽媽睡的裡屋蚊帳裡,枕著枕頭躺下。爸爸不停地吧唧著青瓷煙,瞧他那焦慮的心情,簡直是恨不得徑直跑到客棧喝酒去。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在意長子,只得躲在房間裡,蜷縮著一直抽煙。媽媽把之前耕田耕到駝背、賣蔬菜磨到腳破才掙來的錢全部拿了出來,埋頭數著。但爸爸瞅也不瞅媽媽一眼——他太清楚了,就憑那幾個錢,根本連門兒都沒有。

    「這可怎麼辦啊?……」

    「什麼怎麼辦啊?也沒什麼合適的地方借錢,只能賣牛啦。」

    「牛啊?也是,好像只有這個辦法了……可是,不知道這麼急,牛能不能賣出去……前兩天才剛集市了,下一次集市那還得等三天呢……」

    「嗯。明天一大早就去找老樸看一下。只有那樣才會有什麼辦法。」

    我聽著爸爸媽媽滿是憂愁、唧唧咕咕的談話聲,進入了夢鄉。

    那是第二天下午,大哥出去見故鄉的朋友了,爸爸也一整天不見在家,而媽媽則正往將軍黃牛的草料桶裡不斷地填草料,還摻了很多飼料。

    「媽媽,剛才不是給過將軍草料了嗎,為什麼又給呀?嗚哇哇,你看它那肚子,將軍肚子要爆開啦!」

    媽媽沒有回答,而是拿起破短裙的一角擤了擤鼻涕。媽媽的眼角已經被淚水濕潤,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分明是哭過了。

    「媽媽,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將,將軍……要被賣走了……」

    「什麼?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因為要賣,所以就被賣掉了唄……」

    媽媽不停地撫摸著將軍的脖子,十分難過,而將軍卻只知道繼續「咯吱咯吱」地吃著摻了很多稻糠的草料。我非常清楚不只是我喜歡將軍黃牛,媽媽也是,在家裡的那幾隻牛和豬裡面,最喜歡最疼愛的就是這只將軍黃牛了。媽媽經常樂呵呵地說:「哎喲,這傢伙真是養起來來勁兒啊!塊頭怎麼會一天跟一天不一樣,噌噌地長大呢?」有些時候,看到將軍黃牛胃口特別好,媽媽忍不住說了又說:「哎喲,看著它吃啊,我自己不吃也覺得飽了。」

    將軍黃牛眨著那溫順而又大大的眼睛,吃到肚子脹得硬硬的。後來我才知道,媽媽那樣不停地給將軍餵好吃的草料,一是因為傷心,覺得對不起將軍黃牛,第二,如果買牛的買家來了,稱重的時候也能重上幾斤,賣個好價錢。

    我意識到將軍黃牛很快就要被賣走,離開我們家。一想到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它了,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兒。當然,我也完全可以猜到,作為我們家最大的牛,而且還是隊長的將軍黃牛突然被賣掉的理由,是為了給大哥籌錢。我對於那個叫「首爾」的鬼地方,那個叫「大學」的鬼地方,感到驚疑,居然要人花那麼多錢,把這麼穩重而又健壯的將軍黃牛送到很遠的地方。可是,沒人可以解開我那疑惑的心,更重要的是,沒人能夠改變將軍就要從我眼前消失的事實。

    一想到這,我禁不住號啕大哭了起來。我這麼一哭,將軍嚇得好一陣子都沒把嘴湊到草料桶上。它眨著燈泡一樣的眸子,晃蕩著掛在脖子上的鈴鐺,默默地凝視著我。

    後來才知道,昨晚我在睡夢中隱隱聽到爸爸所說的叫「老樸」的那個人,原來是住在鹹昌莫谷蘭溝的一個屠夫。下午4點左右,那個身體結實,眼睛又大又精神的中年人,跟爸爸一起出現在我們家。他解開拴在牛馬棚的繩子,準備把將軍黃牛牽出來的時候,不知是怎麼回事,將軍用力撐著怎麼也不肯出來。對於將軍來說,大概只是因為它是第一次看到這陌生人吧。可是,目睹那一切的媽媽用手堵住哭聲的時候,我也禁不住瞬間放聲大哭了起來,就像哭聲會傳染似的。

    「這到底是在幹什麼呢!還不趕緊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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