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找你爸在哪兒喝酒,跟他說家裡來客人了。」
為了煮晚飯,媽媽正轉動著風爐往灶孔裡吹氣,把粗糠扔到火堆上,見到我出現在廚房,她老大不高興地對我嚷了起來。
「如果他不願回來,你扯著他的手也得拉他回來,知道不?」
我還沒來得及開溜,媽媽就生氣地狠狠盯著我,像按圖釘一樣把我的想法按了下去。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才九歲,媽媽卻總是給我這個可怕而又痛苦的任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比起別的兄弟們,爸爸更疼愛我這個小兒子?要不就是把找回爸爸作為給我飯吃的條件?那也不是的話,大概就是因為我比起同齡的孩子們更靈秀好強吧。反正媽媽就這麼唆使我這個一步邁出去連30公分都不到的小孩子,走上了夜色中灰濛濛的街道。
要是敢說一句「哼,為什麼只使喚我?不去!」,我清楚媽媽肯定會舉起燒火棍,像趕小狗一樣,把我趕到屋外,毫無疑問。所以我只能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我都摸透了,如果從媽媽的口氣中帶著「你爸!」這樣的第二人稱,這就意味著媽媽已經非常傷心了。四周都變得黑沉沉的時候,我在市場的路邊停住了腳步。爸爸今天到底會在哪個大碗酒家喝酒呢?沒有集市的時候,我腳下的這條大路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空地。以這片空地為中心,大碗酒家散佈於東西南北各個地方。
不知道是因為當時吃穿太艱難還是正好相反,反正燒酒店和稠酒店在鄉單位[鄉單位:相當於中國的農村合作社。
]裡到處都是。因此,如果不用預感和直覺去準確地推測出父親所在的地方,我就是跑到腿軟也別想找到爸爸。我每次都像壞了的指南針一樣,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知道在原地不斷地打轉,就像在畫半徑為1米的圓圈。那些時候,眼前經常都是4月末和5月初的鄉村風景。在那都沒人見過燃油鍋爐和煤氣灶,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年代,鄉單位的家家戶戶煮飯都用炭火、石油爐或者灶洞。所以,村裡一半的房子都有一根煙囪插在扁扁的或者稍圓的屋頂上,像個大旱煙袋一樣,冒出裊裊炊煙。
我常常看著幽藍的天幕滲雜著冷冷的黑色,看著西邊那一抹染紅的晚霞,還有那隨風飄散的裊裊炊煙,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每次哭過之後,我總是擦擦噙著的眼淚,確定方向然後重新出發。為什麼那時我總是經常掉淚呢?現在仔細回想,大概是因為別人都能一家團聚,享受著一起煮晚飯、一起圍著飯桌吃飯的溫馨,唯獨我們家例外。那種不幸的感覺侵襲著我那幼小的心靈,讓我更加委屈、討厭和心煩。
家裡除了我還有頭大腿長的哥哥,為什麼卻偏偏要我一個人獨自走在這黑漆漆的夜路上呢?我感到委屈。為什麼我爸爸每個星期一定要喝三四次酒,喝到爛醉如泥呢?我感到討厭,心煩意亂,一肚子的氣。因為這些,我的眼淚每次都不爭氣地滑下來。
沒喝酒的時候,我父親相當文雅。與其說是文雅,還不如說是沉默寡言更恰當,一天到晚嘴都不動一下,緊閉得像個「一」字那樣,老實勤快,只顧埋頭幹活。自從父親開始嗜酒,一坐到酒席上就忘掉時間,這成了媽媽一生當中最大的苦難。如果天黑了父親還沒回到家,那麼十有八九是正在把白濛濛的、苦澀的稠酒倒進嘴裡。
把父親抓回家裡成了我的重任,如果他不肯從座位上起來,連拉帶拽也要拖他回家。不管怎麼說,九歲的我成了接到這些命令的小小軍人,開始向我猜到的第一個酒家一步一步走過去。鄉里的酒家足足有五六處多,而父親最常去的稠酒店則是三一煤炭工廠對面的「大腕酒家」,緊挨著補自行車輪胎的自行車鋪。
走了100多米,便來到了那個酒家。推拉門的格子玻璃窗糊著白報紙,從門縫隙看進去,卻沒有看到我的父親。其實按照經驗,根本就沒有往白熾燈泡下亂成一團的、喧鬧的酒家裡面看的必要。如果父親在那酒家裡面,他的自行車就應該停在那酒家前面。在那時,我之所以把父親的專用坐騎——三千里牌自行車看作名馬,是因為每當父親踩起踏板,就會乘風破浪般飛快奔馳,連頭髮都飛揚起來。而且,如果父親坐在酒家裡面,在往門縫裡看進去之前,父親老粗老粗的嗓音就會先傳到我的耳朵裡——父親白天一言不發,晚上一喝酒嗓門卻會扯得老高。
下一個酒家是上智女子中學前面的石板瓦客棧,而父親也不在那裡。再下一個,重新折回來,在通往鄉單位事務所對面鐵匠鋪的胡同裡,名字叫做「青瓦酒家」。這個酒家跟賣稠酒或者燒酒的其他大碗酒家不太一樣,它賣的主要是啤酒。每當在集市上明?買賣做得不錯,或者把飼養著的牛賣了,或者發揮年輕時做電工的實力賺了點小錢的時候,父親必去青瓦酒家。可是,我還是白走了一趟。經過這連番的折騰,我再怎麼幼稚和善良,一般都會開始氣得冒火。
「真是的,到底在哪兒啊!」
村子大道兩邊連綿不斷的房子透出白熾燈泡的燈光,我向火車站那邊的酒家走去,那是一條連路燈都沒有的、黑漆漆的路。我像無親無故的孤兒一樣,穿過黑暗走在那條路上。我不停地擦拭著豆大的淚珠,不是因為恐懼或者害怕,而是生氣。
對於才不過九歲的我來說,遊蕩在漆黑的夜路,把整個村子所有的酒家一家一家地搜尋一遍,其艱辛不亞於朝聖之路。為什麼媽媽讓我做這種事情?為什麼男人、大人們非得那樣狂飲像米泔水一樣的稠酒?到底為什麼會有夜晚?如果一直是亮堂堂的白天,哪怕僅僅因為那一點點的羞恥之心,大人們也不至於藏在黑暗裡把自己變成酒桶,像大鵝般呱呱狂叫。我走著路,那樣的疑問時不時地在我腦海裡浮現、消失。
我越走肚子越餓。本來腿就疼,現在肚子也開始餓了,其實也有理由回家去了。但是,年幼的我還挺人小鬼大、勇氣十足,總是要把六七個酒家全部都翻找一遍才肯罷休。終於,我在道溪川入口處的大碗酒家前面,發現了停在那裡等著主人的、父親的「名馬」。父親的自行車車把上裝著一個橘黃色的橡皮膠球,一按下去,就會發出「嗶嗶」的警笛音,像嘶啞的布谷鳥叫聲。還沒進去,就聽到了裡面傳來父親的叫嚷聲,光憑這聲音,我就知道父親必定已是酩酊大醉。我推門進去。
「爸!……」
「……嗯?什麼呀?你幹什麼來了?」
父親正跟幾個既是朋友又是酒友的人大聲講著些什麼,不耐煩地回過頭來。他的臉喝得像柿子一樣紅,有大西瓜那麼大。父親的眼睛可怕地翻動著,露出凶狠的目光,即使不跟他對視,我已經從他說話的口吻中明白了他的情緒。就算喝醉了酒,如果父親心情好的話,也會說:「哎喲,我們家的小兒子……」又或者:「我們家小兒子來看爸爸了啊!」高興地哈哈大笑。但是如果語氣像現在這樣,就像把帶魚斷成一節一節似的,而不是溫柔地拉長,那就是說父親現在心情不好,或者說對我的出現感到不快。但是,我可是像繞著地球轉了一圈一樣,尋遍了整個村子好不容易才找到父親的,我怎麼也不會那麼輕易地退卻。
「爸,家裡來客人了,媽媽叫您回去。」
「客人?誰?」
「……嗯,嗯,辣椒店家的叔叔呀,張宣他爸。」
這下同席飲酒的叔叔們笑翻了,差點兒把飯桌弄翻。一臉不快的父親則皺緊了眉頭。
「什麼?你這乳臭未乾的傢伙,現在就開始跟你爸說謊啊?啊?!」
「不是。辣椒店家的叔叔就在家裡,是真的!」
「呃呵!別再瞎說啦!還不趕快滾回家去!」
父親像獵犬一樣,向我一個勁地咆哮著。原來,剛好在我來之前,張宣他爸也在那個酒席上,所以父親一點都沒被我的謊言騙到。但是我無法就那樣放棄,我的任務承載著家庭的和平和媽媽的悲願,我拉扯著父親那像鐵鍋蓋兒一樣的手。
「走吧!」
「你這傢伙!敬酒不喝喝罰酒啊!你還不趕快回家?」
滿面通紅的父親把右手一抬到肩膀上,我就頓悟我的任務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了。因為那意味著,如果我再去煩他或者磨蹭下去的話,他就要用那蠻橫的手往下猛打我的後背或者肩膀。
我並不是傻瓜,不會盲目地拿出勇氣,或者不識相地、漫無目的地藉著小兒子的可愛來撒嬌。因為我的經驗早已讓我太清楚,騷擾父親,甚至到讓他憤怒,這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假如我是比父親個子更高或者力氣更大的大力士,就可以用繩子把父親捆得緊緊的,押送回家。但我只是一個孩子,我只有嫩嫩的、楓葉般的手,根本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