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媽媽 第6章 柿花 (2)
    我像殘兵敗將一樣回到家。媽媽聽完我匯報父親現在的位置和喝酒喝到什麼程度,還有堅決不肯回來的態度之後,歎了一聲長氣。我沒能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後座上,像凱旋將軍一樣歸來,但是我所告訴媽媽的那些情報,至少表明我已經完成了作為偵察兵的任務。那是因為父親完全喝醉了的時候,如果心情不錯,那天晚上就不會發生什麼事兒,但是如果心情不好,那天晚上紅色鐵皮屋頂房百分之百會變成戰場。這是因為父親有個很奇怪的習慣,如果因為外面有不開心的事情而喝醉,就會把那個情緒鬧嚷嚷地一併發洩到家裡來。

    雖然不是重任,但是完成任務回來的我,肚子非常餓,誠惶誠恐地吃了晚飯。媽媽愣愣地望著我,但實際上媽媽並不是在看我。她是在想怎麼才能安全地躲過今晚這一次?媽媽憂心忡忡,接二連三地歎著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像媽媽的表情,沒有沾上任何色彩。

    不知是撥弄著八角形的阿里郎牌火柴盒,看著盒子上的人物穿著花花綠綠的韓服敲長鼓,數著盒子裡面的火柴睡著的呢,還是用黑色橡皮筋把大大的電池綁到收音機裡,聽著它傳出來的音樂聲睡著的。總之我是睡著了,然後在睡意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砰地被提起來,緊接著就聽到「撲嗒嗒嗒」的聲音,被迅速地放了下來。

    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正在紅色鐵皮屋頂房的後院裡,媽媽緊緊抱著我,蹲坐著躲在醬缸台上碩大的醬缸後面。原來,是爸爸喝得酩酊大醉,大半夜回到家裡了。爸爸的歸來,不是「我軍司令」「我們家的大王」的回歸,而是噴吐著侵略者的粗氣,扯大嗓門,一下子征服了紅色鐵皮屋頂房。

    「你這傢伙!連自己媽媽跑哪兒去了都不知道,還躺著呼呼大睡啊?!嗯!你媽到底去哪裡啦?!」

    「不,不知道。」

    「哼,真的不知道是吧?」

    「是……是真的。」

    「那小兒子去哪兒啦?」

    「那個也不知道。睡覺之前……是看到跟媽媽一起在裡屋……不知道……」

    「好你個傢伙,不知道你還很驕傲是吧?!」

    突如其來地,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一下子打開大門衝進家裡。睡得正酣的四哥,被父親揍了一頓,抽噎著。比我大三歲的哥哥,因為沒有被派去酒家而毫不知情,也沒有任何準備,在對面屋睡熟著的時候成了父親的俘虜,被拖到了裡屋。父親讓哥哥跪坐在鋪有桌布的飯桌上頭,自己則橫躺在墊著被子的下頭,對著抽泣著的四哥來了一頓訓示。

    「我說你呀,真的應該好好學習。學習不好,就要像爸爸一樣過苦日子。我是想學也沒能學。要是你爺爺能讓我好好學習,我現在怎麼說也會坐在縣長的位置上了吧!我不跟你瞎說。你知道你爺爺怎麼對我的不?我為了學點韓文,還沒來得及點上煤油燈坐在矮炕桌上,他就已經在院子裡扯著嗓子大喊浪費油了。你看你們現在可不是那樣,你們只要認認真真,好好學習,別說大學了,就算要養你到那個老頭兒那樣,我都會供著……你們要咬緊牙關……學到死去活來……直到把膝蓋骨都坐爛,臉變得像白紙一樣蒼白……你們要像那樣學習啊……」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除了橫躺著的痞子相,父親對哥哥的教導真的一點也不像是在發酒瘋的感覺。但是如果在那些喝醉了的夜晚,剛好被他撞上了好惹的媽媽,那就不會是發酒瘋那麼簡單了,十有八九會變成耍賴皮,無理取鬧,把端上來的碗碗碟碟全部打翻之後,還要含含糊糊地嚷著,這又不對那又不是,這也稱得上老婆伺候老公的樣子嗎?……像這樣要挾媽媽至少兩個小時。

    只要媽媽忍不住敢吭一聲,那可就遭大殃了,桌腿斷掉或者房門被拆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反正是總得有什麼東西要變得稀巴爛了。

    但是,父親對兒子們的訓導則不會超過30分鐘,關於這個,藏在醬缸後面的媽媽,還有蹲坐在她旁邊的我再清楚不過了。父親很快瞇上了眼睛,頻頻地點著頭,搖搖晃晃地就像會把下巴掉到地板上一樣,接著就倒頭睡過去了。

    每當裡屋不再傳來父親發酒瘋的聲音,取而代之的「呼嚕呼嚕」的鼾聲傳出來的瞬間,窒息得像勒著脖子似的夜晚空氣一下子散開來。面向後院的窗紙門流出淡淡的燈光,這世界真是變得寧靜而又和平。那應該是4月末或者5月初的時候。

    醬缸台的旁邊矗立著一株高大的柿樹,黃色的柿花開滿枝頭。柿花在夜晚微冷的空氣下瑟縮著,散發出來的香氣充滿了整個紅色鐵皮屋頂房的後院。那香氣在父親拉開倉庫門或推開廚房門找媽媽的時候是完全沒有的,只有當父親把身體癱倒在裡屋地板革上的時候,香氣這才突然如此濃郁,顫動著直灌進鼻孔裡。

    之前我就知道在原來柿花掉下來的地方,掉下又大又青的澀柿子的時候,哥哥們就撿起那些柿子,打開大大的醬缸蓋,埋到粗鹽下面。我早就知道那個把硬硬的、澀澀的柿子變成軟軟的、甜甜的柿子的醬缸。但我卻屏住氣息,回頭輕輕叫了一聲歎著氣的媽媽。

    「媽媽……」

    「……嗯?」

    「鹽醬缸是這個嗎?」

    「不是。那個……是醬油醬缸。」

    「那麼,是這個嗎?」

    「不是。」

    「鹽醬缸……在哪裡啊?」

    「是那個。可是為什麼問這個啊?」

    「嘻嘻嘻嘻。沒什麼……」

    不知道聽起來會不會有點奇怪,當媽媽抱著我躲著喝醉的父親,蹲坐在大大的醬缸後面的時候,那個深夜裡的瞬間成為了最幸福的時刻,永遠珍藏在了我的童年記憶之中。

    因為媽媽整天都在做農活,或者餵牛,或者做家務活,甚至給別人做事拿工錢,所以除了給我脫掉髒兮兮的衣服或者每兩個多月給我洗一次澡以外,幾乎就沒再向我伸出過雙手,更別說把我抱在胸前,把雙手放在我的後背和腿上,溫暖地圍繞著我——除了那種緊急的瞬間,根本無法享受那樣的待遇。我是說,除了因為我還太小而無法記憶的那些情況之外。

    那樣緊貼在媽媽的懷抱裡,聽到媽媽的喘息聲和心跳聲,媽媽稍微動一下的時候,從裙子上斷斷續續地傳來的那沙沙聲,分不清是破短裙還是羅緞裙……還有月色下哀傷地向額頭吹來的夜風聲,和像小小美麗世界凋零似的,「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的那黃色柿花……我和媽媽緊貼著融成一體的那瞬間,比起對於父親的恐懼,從媽媽那裡傳來的溫暖的歸屬感更為強烈、和美、幸福。

    那一年的澀柿子掉得特別多,我撿起來埋到大醬缸裡的粗鹽中。四五天到一周左右,硬邦邦的澀柿子便都熟得軟軟的,成了味道不錯的零食,吃起來頗像紅柿。

    如果我以後能有一個帶院子的房子,我想在後院移植一棵長得差不多高的柿樹,再弄一個能有大人的肚子或胸部那麼高的醬缸台。然後,當有拳頭大的澀柿子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掉到地上的時候,就把它們撿起來埋到粗鹽裡面,使它們入味。跟我小時候做的一樣。

    我的記憶之中,入味了的澀柿子多半都是甜的,三成左右是摻有澀味的,還有那剩下的一成就是我能記憶的、小時候媽媽的味道。我多想再嘗一嘗夾雜著我對媽媽的追憶的那一成味道。那一成的味道到底用什麼來表達好呢?說它像偎依在媽媽溫暖的懷抱裡,浸透著媽媽的乳房和媽媽的歎息聲,還有悲傷的風聲一樣的味道,不知道可不可以。

    回想一下,媽媽對我來說,就像是浸透著人生悲傷的一個碩大的鹽罈子。而當時還很小的我,是不是就像被埋在那懷抱裡的澀澀的小柿子呢?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媽媽現在還活著的話,我想用4月末5月初盛開的黃色柿花編成項鏈,戴在媽媽那佈滿皺紋的長脖子上,我想把依偎在她懷抱裡那些無限和美、無限溫馨的記憶編織起來,戴在她身上。而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我,則想溫暖而又寬鬆地抱一抱變小了的媽媽的肩膀和她彎曲的背。

    媽媽還在我身邊的時候沒能想到這些,直到現在她去世了,才懷著那些虛無縹緲的希望,看來我對於媽媽來說,確實是晚熟而不孝的小兒子。

    捶衣棒

    記得小時候挨媽媽打,

    我又疼又傷心,

    我揉著小腿上紅紅的樹枝條印哭喊:

    「我討厭疼!更討厭讓我疼的人!」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

    媽媽為了讓我改掉壞習慣,

    為了不讓我做壞事而打我,

    其實就跟用捶衣棒捶衣服一樣。

    捶打是為了我能端端正正地活著,

    是為了讓我的人生能幹乾淨淨地展開,

    忍受著自己的胸口淤得青青的,

    媽媽還是那樣用樹枝條打我。

    因此,

    直到現在,

    我一覺得自己活得不對,

    就想再被媽媽痛打一頓。

    我是發自肺腑,

    只想捲起褲腿兒,

    被世上唯一的一個人,

    我的媽媽痛打小腿。

    媽媽打我,自己卻比我更疼,

    淚流得更多。

    只要能再被媽媽打一次,

    我覺得我就可以誠實而又美麗地,

    好好活這一生。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