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時,我上了伊甸園幼兒園。幼兒園是一棟坐落於通往道溪川[道溪川:與下文的「永順川」均是溪水名。
]的入口村——梧沙裡的小小的教會建築。平時供四十多名像小雞一樣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們學點東西、唱歌跳舞,星期三晚上和星期天則變回成本來的禮拜堂。歲月如流水,但我現在還模糊地記得一起上過伊甸園幼兒園的孩子們,記得他們的名字甚至臉蛋。中國料理店老闆家的女兒王屈蘭,辣椒店老闆家的張宣,西裝店老闆家的忠浩,家畜醫院醫生家的英善,京鄉新聞分局局長家的鹹秀浩,火車站站長家的鄭雄天,等等。在那麼多孩子們當中,忠浩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朋友。
上幼兒園時,夏天一個下著雨的下午,忠浩撐著傘來到我們家。那孩子從口袋裡拿出兩個大大的葡萄糖,突然伸到我面前,雪白雪白的,像四角的橡皮擦。那個時候,爸爸媽媽正好不在家,只有外婆在裡屋熟睡著。
「呀哈,這不是葡萄糖嗎?」
那時有個老爺爺,燒著兩個炭火,熔化砂糖,捏出凹凸的紋樣來賣。用兩塊像壓餡餅器似的圓板,把熔化了的砂糖壓扁後,再用刻著幾何紋樣的模具按一下,那個凹凸模樣就會印在砂糖板上,凝固後就可以用針小心地將那模樣挑出來。作為饒頭,老爺爺有時還多給一個砂糖板。
給他10元[元:本書中指韓元。
]錢,那個老爺爺就會把湯勺和長長的竹筷子,還有像忠浩拿來的、大方糖大小的一個白色葡萄糖放到你的手裡。孩子們把湯勺放到炭火上,湯勺裡放上葡萄糖,然後用竹筷子按壓葡萄糖,再小心一轉,葡萄糖就從底部開始熔化,像流出了很濃的白色顏料或者牛奶一樣。葡萄糖全部熔化不需要很長時間,當它熔化到湯勺三分之一左右的時候,用筷子挑點蘇打進去,再打著圈攪拌,那些液體就會像麵包一樣鼓起來。用筷子挑著吃那湯勺上鼓得圓圓的、滿滿的糖液,簡直是天國之味。挑起的糖液在空氣中開始慢慢地凝固,那味道真是比蜜還甜,可口極了。
可現在,忠浩冷不丁地拿來了兩個夢幻般的葡萄糖跟我說:「嘿,我們把這個化了吃吧。」
「好,好。你一個,我一個,好嗎?」
「好吧。你有炭火嗎?」
「嗯。」
當時正下著雨,又難得外婆來了我家,所以媽媽在裡屋放了炭火。其實,忠浩是怕在自己家化葡萄糖吃會把湯勺弄壞,所以就把葡萄糖拿到了我們家。然而,湯勺底部燒黑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對我來說,如果能嘗到那在舌頭上柔柔地融化的滋味,弄黑湯勺之類的小事情簡直不值一提。
我們像賊貓一樣悄悄地溜進廚房,非常小心,以防吵醒外婆。我們把掛在灶台上面大釘上的湯勺弄下來,接著又在碗櫥抽屜裡很容易就找到了爸爸喝完酒燒心時吃的蘇打,當然還有熔化葡萄糖的筷子。我拿著煤餅夾,盡可能不出聲地用它勾起炭火蓋準備把蓋子打開。但是看起來倒沒那個必要,不知道是不是媽媽忘記了堵住炭火孔,炭火燒得正旺,鐵製的蓋子已經被燒得通紅。我雙腳踩著廚房地板,把肚子緊緊地貼向炭火那邊的灶台,彎腰將湯勺搭在那燒得通紅的蓋子上。
「快放那個。」
忠浩上到灶台上,蹲坐在炭火附近,把手裡的葡萄糖放到湯勺上。很快,隨著嘩啦啦的聲音,葡萄糖從底部開始熔化,滲出乳白色的糖漿。
「嘻嘻!……」
我和忠浩非常高興,看著對方滿足地笑著。用筷子按了按葡萄糖,再打著圈攪拌了一下,就熔化出更多的乳白色液體了。葡萄糖全部熔化後,放進去一點兒蘇打,攪拌一下,就能吃到那無限香甜而美味的糖漿了。所謂幸福真的是時間問題,而意外就恰恰在那一瞬間發生了。
我將葡萄糖用筷子一攪,忠浩說自己也想攪一下看看,就把手裡拿著的筷子移到湯勺邊,貓著腰湊到炭火邊上。就在這個時候,忠浩的腳踢到了炭火附近灶台上的大水壺。說時遲那時快,裝滿水的水壺翻倒在燒得通紅的煤炭和蓋子上。「啪嗒嗒嗒!撲哧哧哧哧!」就像放爆竹的聲音一樣,隨著巨大的響聲,雲霧似的煙從炭火上一團一團冒了上來。
在灶台上的忠浩嚇得往後退,向鍋的那邊跌了個屁股蹲。更糟糕的還是我,我肚子湊巧對著炭火開口方向蜷曲著,一股異常強烈的熱氣打到我的肚子上,燙得我四腳朝天摔倒在地。雖然下雨了,但因為是夏天,我穿著的也只不過是短褲加薄薄的條紋背心而已。我雖然並沒有暈過去,但是覺得像突然有幾隻泥蜂飛過來蜇了肚子一樣,又麻又疼,馬上就大哭起來。被嚇著的忠浩已經跑掉不見了。外婆火速打開通往廚房方向的門,出來看到在廚房地板上滾來滾去哭叫著的我,眼睛瞪得圓圓的。
外婆把哭叫著的我帶到裡屋躺下,將穿在我身上的背心往上捲到胸口。通過灶孔,非常強烈而又灼熱的蒸氣垂直打到了我的肚子上,肚子上以肚臍眼為中心被燙出了一個水壺蓋大小的紅斑。我不停地哭喊著肚子疼,外婆就到對面屋去,在哥哥們的書桌抽屜裡找了藍色墨水瓶和棉花,拿到裡屋。
「來,外婆來給你治好,乖乖別再哭了哈。」
外婆用棉花蘸了藍墨水,開始在我燙得發紅的肚子上塗了起來。
「我說這個呀,是被熱氣燙了一小下而已,塗了這藍色的藥馬上就沒事啦。小傢伙,你知道火掉到大海裡就馬上會熄滅吧?你看,大海的顏色也是藍色的吧?」
這就是我那連學校的門檻都沒邁過的外婆。外婆是看著村子裡有神經病人或者誰瘋掉時跳大神長大的。把瘋人用繩子緊緊地拴好,讓他坐在地上,巫婆往地面上瘋人影子的頭上插上刀,就能治病。看著這些長大,很容易理解外婆的治療就是那樣的形式。再不是,那就應該是因為我又掙扎又哭喊,眼前又沒有什麼合適的藥,所以只能嘗試一下「紅色的火用藍色的水來滅」這種民間療法,或者根本就是想假裝在我的患部塗藥來穩定我情緒而已。
但是,神奇的是,我那麻麻的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外婆在我肚子中央用墨水輕輕地畫藍色圓圈時,我居然真的覺得痛感消退了不少,再加上大哭一陣後的倦意,我馬上就進入了夢鄉。我想自己當時多半是被外婆撫摸肚子的手陶醉了。可是我並沒能睡很久,因為在夢中,有只像啄木鳥一樣的長嘴鳥,以我的肚臍為中心亂啄,疼痛難忍。我從睡夢中醒來,抱著肚子又放聲大哭起來。到了那個時候,媽媽才回到家。
「哎喲,媽呀!孩子燙傷了,就要帶去藥店或醫院的嘛。墨水算什麼藥啊,用那個塗得孩子肚子這麼藍藍的!」
媽媽看到我的肚子,心裡緊張而埋怨外婆。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也被嚇了一大跳:以肚臍眼為中心,足足有十個珠子大小的水泡,鼓鼓囊囊地凸了起來。我那本來是凸出來的香瓜肚臍,現在卻連那個肚臍眼在哪兒都找不著了。現在我的肚子上就像長了十個肚臍眼,明顯就像一隻狹口蛙的肚子。
因為害怕,而且患部又燙又疼,我又開始叫苦連天,在屋裡滾來滾去大哭起來。媽媽急忙抱著我跑到離我們家30米都不到的首爾醫院。醫生看著媽媽噙著淚水的眼睛和放聲大哭的我,還有畫在我肚子中央的藍藍的墨水漬和像貼了姑鳥兒[姑鳥兒:也叫燈籠果、酸漿等,一種圓形的小果子。
]一樣起得凹凸不平的水泡,一時間都啞口無言了。醫生無可奈何,因為擦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有藍色墨水漬被蘸了消毒水的脫脂棉沾出來。可能是因為不知道說什麼,他只能苦笑幾聲,不時地搖搖頭。
「真是的!這塗墨水都是怎麼想出來的呢?」
「哎,就是啊。怎麼樣,會不會留下疤痕呢?醫生,拜託了,留下傷疤就不好看了,怎麼辦啊。」
媽媽看著我那凹凸不平、像狹口蛙一樣的肚子,不停地用袖口擦著眼淚。
「是啊。可能會留一點,不過說不准也可以好得乾乾淨淨的。」
我那被染得藍藍的肚子,卻怎麼擦也無法再擦出墨水漬來,醫生只能在患部輕輕地給我塗了燙傷軟膏。然後還要打我最討厭的針,如果不是媽媽答應了打針後就給我買夾心餅,我根本無法忍受得住那針扎進我的屁股。
之後,媽媽每天給我的肚子塗三次醫生給的軟膏。我好幾天都沒去幼兒園,墊著肚子端端正正地躺在裡屋養傷。
「好疼……好疼……媽媽!媽媽!」
水泡漸漸消退並脫掉,結起疙瘩的時候,真像有誰重重地掐我那個部位一樣,疼痛難當。每當聽到我的叫聲,無論正在廚房、後院還是倉庫裡幹活,媽媽都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因為肚子火辣辣地疼,我常常在似睡非睡中不停地哭鬧。每當這些時候,媽媽就彎著腰不停地往我肚子上「呼,呼」地吹涼氣。有時她也給我的患部不停地扇扇子,直到胳膊酸疼。
我每天沒完沒了地睡覺,醒來一看,經常都是媽媽正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閉著眼睛向上帝祈禱:「千萬別留下傷疤啊,孩子有什麼錯呢,都是因為碰上沒出息的媽……」我很驚奇。雖然上帝是萬能的,但是一年都不會恩寵媽媽一兩次,媽媽居然為了我的青蛙肚子而白白浪費一個願望,我受寵若驚。因為之前媽媽祈禱的都是「家裡錢財滾滾」,或者是去留學的哥哥們「陞官發財」之類。
媽媽在我不知會不會留下傷疤的肚子上操碎了心。直到我的肚子痊癒為止,她都一直認真地給我塗著燙傷軟膏,經常閉著眼睛嘟囔地祈禱。每當那時,媽媽那緊閉著的眼角總會有淚光閃爍。
好像被什麼東西燙傷過的記憶會持續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媽媽的祈禱,反正現在我的肚子是乾乾淨淨的,沒有一點燙傷的傷疤。可能是媽媽的操心、歎息與眼淚變成了三位一體的祈禱,使我這調皮鬼的肚子好得無可挑剔。
長大成人後,有一次我看到過媽媽的肚子,生育過並養大了我們五兄弟的媽媽的肚子……說什麼好呢……真是很冒犯,但若真的要我用一句來表達的話,媽媽的肚子是乾癟癟的。我感到羞愧,因為直到我長大成人,都不知道生育了我的媽媽的肚子是那個樣子。
回過頭來想一想,可能是因為覺得那樣的肚子不好看,媽媽自己藏了很久,默默地忍受了自己的疼痛和痛苦。而對孩子們的痛苦和疼痛,媽媽就連睡著了也時刻惦記著。肚子好了,就以為是自己的本事,做兒子的通常都這麼愚蠢。我以前也正是那種愚蠢的人。所以,對媽媽來說,到死為止我都是無可救藥的不懂事的孩子,是罪人。
雛燕
媽媽,一想起媽媽我就餓得心慌,
像等著自己媽媽叼回蟲子的雛燕,
紅色的嘴巴張得頭一樣大,
扯開嗓子直嚷著餓。
就像那雛燕一樣,
我越活越覺得對媽媽更加眷戀,
越覺得想念加深。
如今我已經長大成人,
但是一想到去世的媽媽,
就會滿腹悲痛,
心就變成無依無靠的孤兒。
對媽媽來說,
至死我都只是那樣的雛燕。
媽媽……您不用從天國叼著吃的飛回來,
只要飛到我的夢裡來就可以,好嗎?
我現在不是因為肚子餓而找媽媽,
而是因為想媽媽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