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媽媽 第3章 明紬 (2)
    媽媽慢慢地踩著踏板,一副全身都很緊張的樣子。咯吱聲從木踏板響起的同時,瓶蓋大小的耳子開始顫動。媽媽僅僅掛起了一個耳子,那耳子就像紐扣一樣中間有個孔。媽媽將手指放進水裡,準備把已在開水上散開的蠶繭絲撈起幾根,使其吸進耳子孔內。

    「啊!好燙!」

    就在那一瞬間,媽媽把手猛地甩到空中,驚叫了起來。對於熟練的繅絲技工來說,把散在沸水上的絲線撈起來迅速地連接到耳子孔裡,簡直就像燕子掠過水面一樣簡單,像光滑的小石頭飄過水面一樣輕巧。完成這一步,下面的過程就跟把乾草放進三個孔的機器裡搓成繩子是一樣的了。

    例如,若掛著三個耳子來作業的話,絲線通過耳子孔吸進去後,解開的線就像蠶繭動彈一樣轉動,吸上去的線各自纏繞在掛在頭後方的三個絲排上。因此,為了防止蠶繭絲全部解完或者途中斷線的情況出現,要估量吸上來的線的粗細,不斷地將新的絲黏到太細的地方。這樣下來,通過針孔大小的耳子孔,一定粗細的明?絲就會厚厚地纏在後面的絲排上。但是,簡直是外行得要命的媽媽,且先不說撈起蠶絲吸進耳子孔,就連快速將手指泡進開水也不會。

    媽媽把手指泡在涼水裡,用更為悲壯的表情俯看著在開水上飄來飄去的蠶繭。她重新踩起踏板,再次用拇指和食指抓起散開的蠶絲,就在那一瞬間,她再次「啊!」的驚叫了一聲。

    熟練的技工們可不會像媽媽這樣,跟平時抓東西那樣用兩個手指抓絲。他們只使用手指最長的中指,而且是利用皮厚的指背和指甲的部分,把在開水表面上飄來飄去的絲,迅速連接到耳子孔上。作業的時候,從她們的手上發出的只有「哧哧」的聲音。在沸騰的開水上劃過撈起絲的瞬間、中指指尖貼到耳子孔上接好蠶絲的時候,都只發出「哧哧」的聲音。但是,媽媽卻不停地叫喊著,把幾個手指忙不迭地泡進瓷碗的涼水裡。

    那時的我才六七歲,不太懂得人生,我歪著頭傻傻地想媽媽到底為什麼要那樣。有時候我還「哈哈哈哈」地大聲笑出來,因為媽媽的臉和脖子全都燒得通紅,額頭和脖子上大汗淋漓,卻還接連將手指放進熱水中又拿出來,驚叫不斷,感覺完全就像演裴三龍[裴三龍:韓國著名喜劇演員。

    ]式傻瓜喜劇中的傻瓜一樣。媽媽到底在幹什麼呀?又燙又疼,就別做,從位置上下來就可以了唄,那麼簡單的事情都不懂?我開心得哈哈大笑,媽媽卻生氣地大叫起來,把我趕到作業場外面。

    之後,傳到作業場外面的媽媽的驚叫聲,還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我在裡屋滾來滾去直到睡意襲來,聽到的不是蠶絲被捲上去的「嘩啦啦」的聲音,而是媽媽接二連三、垂死掙扎般的驚叫聲。後來我睡醒了,就跟過來找我玩的村裡的朋友一起,去他們家玩到晚上。

    天快黑了我才回到家。打開紅色鐵皮屋頂房的大門,就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左邊是通向裡屋和對面屋的大木地板,右邊則是倉庫。我剛要上木地板,卻聽到從後院傳來了「嗚嗚嗚嗚」的哭泣聲。過去一看,原來是媽媽。媽媽正在井邊把雙手泡在盛滿涼水的橡膠盆裡,「嗚嗚嗚」地放聲哭著。

    媽媽被作業台的熱水嚴重燙傷了右手,還有左手也挺嚴重。她一次一次地把手指放進那沸騰的水中,手指都快被煮熟了,疼得無法忍受,就獨自一個人蹲在井邊,看著柿樹的倒影哭著。

    我那時被從黑暗中冒出來的媽媽的哭聲嚇了一跳,後退了幾步。我害怕極了,因為她的哭聲淒厲得真像野鬼一樣。我感覺只要我說一句「媽媽!我餓了!給我飯!」她就會一下子變成可怕的怪物,猛地站起來,把我緊緊地綁在大大的柿樹樹枝上吊著,或者把我撲通一聲扔進六七米下才是水面的深深的井裡。那時為什麼會突然感覺到那麼恐怖,讓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戰呢?至今還是很難理解。

    那天晚上,我看到媽媽像麻風病患者一樣,手指幾乎全都磨損腐爛掉了,用白布條撕成繃帶纏著雙手,抬著飯桌進來。父親開玩笑地把媽媽叫做「笨熊」,但是看著就著大醬一言不發地拌飯吃的媽媽,我覺得很害怕。現在長大了,當然就會覺得那樣的媽媽很可憐,過意不去,但是當時我還是個弱弱的小孩兒,身高還沒有量綢緞卷寬的竹尺長,看著表情僵硬的媽媽默默盛飯,默默地用力嚼著,我感到陌生而可怕。

    「呃……嗚嗚……」

    那天晚上,我在媽媽微弱的呻吟聲中久久不能入睡。

    媽媽沒能在作業台頭後方的絲排上纏上一根明?絲,自己的雙手反而被白布條像繃帶一樣纏滿了。因為燙傷的雙手,媽媽吃了一個多月的苦。因此,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再也沒有坐在那作業台上,把手指泡在滾燙的開水裡。經歷了獨自學習繅絲技術的狼狽以後,我覺得媽媽已經放棄了努力。

    可是現在走在街上,一看到哪個櫥窗裡或者哪個女人身上,有跟綢緞有關的床上用品或者絲綢質地的衣服,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媽媽。難道只有捨身供奉、終成正果的供奉才稱得上是供奉嗎?難道只有為拯救眾生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才是愛嗎?人生在世,為了給孩子們多喂一口肉,多買一本書,為了獨自學會戰勝艱難生活的方法,一整天把十個手指無數次地泡進沸水裡,媽媽飽受的痛苦,更加讓我心疼。

    媽媽燙傷十指痛苦一個多月,這哪能跟單純的貪心等同,哪能以愚蠢一笑而過。媽媽分明是想把自己的十指泡進那滾燙的開水裡,撈起五個兒子的前途!媽媽之所以能忍受著雙手被滾燙的開水燙得爛熟,大抵是想即使把自己身體裡的血管都連接起來,也要將連綿不斷的明?絲絲排纏成厚厚的人生。我想,媽媽是希望以後孩子們的人生能夠錦衣玉食,能像絲綢之路一般美好又富裕。

    媽媽為了能減少一個技工,為了省下那筆工資,而輕率地挑戰了沸水,但其實她並不是想自己好吃好穿,而是為了讓人心焦的五個兒子。

    媽媽的心就像連綿不斷的蠶絲一樣,把孩子們連接在一起,永遠不會斷裂。這對於縱觀了媽媽一生的我來說,不容爭論。

    媽媽……當時您連醫院都沒去,塗在您手指上的生大醬,在白布條上浸染出的那金黃色、那味道,連同您那沉鬱的表情,我現在還歷歷在目。父親就像所有生硬的慶尚道男子一樣,只知道對您燙傷的雙手說三道四,我們兒女們也沒有一個勸過您去醫院,甚至也沒有到藥店給您買個膏藥,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羞愧難當。

    媽媽一生中做過的勞動,有九成都是用那雙手完成的。那雙曾經被滾燙的開水燙傷過的手,那雙變得像耙子一樣、像荊條一樣的手,那雙硬邦邦的、漂亮的手……到了晚年,您雖然放下了手中的活兒,那雙手卻再也沒有改變,成為了您一生飽受桎梏的證據。一個人的手就是一面鏡子,特別能折射出那個人的人生軌跡。每當我看到或摸到媽媽的手的時候,有好幾次都覺得很像堅硬的樹根。

    媽媽……您在這世上無怨無悔地握過鋤頭,到了天國就不要再握了。活在世上,能摸到媽媽溫柔的手,像美麗的樹枝一樣從心口伸出來,像吊在那樹梢上的花一般,而不是像樹根一樣,那該多高興啊。如果那樣,我或許能解開那痛苦記憶的繃帶——媽媽被燙傷過的痛苦記憶同時也深深地燙傷了我的心,直到現在還纏滿著繃帶。

    小牛犢

    小時候,我很羨慕小牛犢。

    母牛乳汁清澈而又甜美,

    我一看到緊跟著她的小牛犢就會潸然淚下。

    希望我就是那只咬著奶頭,

    吸吮著媽媽乳汁的小牛犢。

    如果可以的話,

    如果可以那樣,

    跟著媽媽的路全都會像郊遊一樣愉快。

    只要跟媽媽在一起,

    這世上無論多麼凶險的地方,

    都可以無憂無慮地蹦跳玩耍。

    如果現在媽媽還活著,

    我就想變成那樣的小牛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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