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嘩啦,嘩啦,嘩啦啦啦……這聲音並不是秋蟲發出的叫聲,而是我還很小的時候,也就是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在我們家後院整天不停地迴響著的、從家庭工廠傳來的聲音。那時,我們家辦了個從蠶繭中抽繭絲的小工廠。我的故鄉尚州鹹昌一帶之所以被叫做「三白之鄉」,就是因為盛產白米、沾有白色粉末的柿餅和用作絲綢材料的白色明紬而得名的。
我們家既沒有種大米,也沒有數十數百棵的柿樹。而是在後院,將五六平方米的石板瓦屋頂歪歪地釘在紅色鐵皮屋頂房的屋頂邊上,用水泥磚粗糙地壘起來,蓋成一個小得簡直不能稱為「工廠」的作業場。因為是爸爸叫上一個勞工用三天時間趕出來的,倒像是窩棚或者倉庫。裡面則有可供兩個人進行繅絲作業的工作台。
個人工作台的構造就可以想成用粗角木做成的約2米寬、1.7米高的六面體框架。框架裡面是一個可以裝進兩塊炭火的火盆,火盆上則是放蠶繭燒水的洗臉盆,洗臉盆正前方或者上方裝有三四個紐扣大小的耳子,它們用陶瓷製成並且中部有小孔,可以把蠶絲抽上來。放在沸水中的一瓢蠶繭被煮熟了並解出蠶絲的時候,坐在洗臉盆前面的技工就迅速地把絲的一頭連接到快速旋轉著的耳子孔裡,這樣蠶絲就可以沿著轉面纏繞在後面轉著的三四個小絲排上。只有技工像騎自行車一樣用雙腳踩木踏板,才能使「X」形小紡車的繞線板和耳子轉動起來。所以,「嘩啦,嘩啦,嘩啦啦」的聲音就是那些紐扣孔一樣的小小的耳子把蠶絲抽上去時所發出的聲音。
不管怎麼說,我們從大邱請來了兩個大嬸當技工,第二天絲工場就開工了。作為紅色鐵皮屋頂房的主婦,媽媽的工作就是給那兩個大嬸打下手。清晨,把兩處炭火都燒得旺旺的,往盆子裡裝好三分之二左右的水,然後把已煮好的一兩瓢蠶繭倒進去,就是媽媽一天工作的開始。還有,給在我們家隔壁寄宿的技工大嬸們準備飯和零食也是媽媽的活兒。而且,因為炭火和熱水噴出的水蒸氣,工作台炎熱難當,技工們不時地跟媽媽要杯涼水,還有諸如加點蠶繭、把熱水倒到盆裡等工作,讓媽媽忙個不停。
媽媽沒有一句怨言,欣然地接受著她們瑣碎的要求。當然,她們工作得越快,我們家賺錢越多,但是,媽媽的真正目的卻是想從她們那裡學到繅絲的技術。做飯店生意時,就想盡辦法從霸道的主廚那裡學到製作冷面的技術,或者製作炸醬麵、雜拌面的技術,還有製作生拌活魚的技術。她明白,萬一主廚因為要求加薪、臨時有事或者要去休假等諸如此類的原因而不來工作的話,飯店就要直接關門了。自己沒有技術而僱人做生意,雖然是主人,卻也常常因為那些而心煩。「我走了看你怎麼辦,等著瞧吧」,這是技工們(包括主廚)的一貫作風,所以主人有話也不能說,只能附和著他們,暗暗在心裡鬱悶。把那些不順眼的傢伙炒魷魚,自己親手干是最好的,這樣一來就可以大大降低用人費,自然也就掙得更多。若想那樣,只有附和著主廚或技工們,從基礎開始把技術一個一個學下來。顯然,媽媽正是這樣打算的。原來需要兩個技工的,如果自己也親自幹的話,就可以改成用一個,就可以省下相應的工錢。
有一天,一個技工說家裡有什麼事,只好把一個作業架閒著,年幼的我就像乞丐一樣,向技工大嬸客氣地伸出了塑料瓢。大嬸就用漏勺刮一下作業盆的盆底,滿滿地盛起抽完蠶絲的蠶蛹,裝在我的瓢裡。當時,我被蠶蛹香噴噴的味道迷住了,吃得比大米拌大麥的飯還要多。在我將一把蠶蛹塞進嘴裡的時候,媽媽面帶不自然的微笑,用盤子托著一個喝啤酒的玻璃杯,走進了作業場。
「卡,哎喲……還以為是涼水,原來是涼爽的汽水呀?」
那時媽媽還不到四十歲,比她年紀大三四歲的技工回頭看了看她,那疑惑的眼神彷彿在說:「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喝的都是涼水,今天這是怎麼回事兒?」
「沒什麼。原來想著買瓶啤酒的……可是啤酒畢竟是酒,怕妨礙做事,就買了汽水。」
「哎喲,一杯啤酒算什麼酒啊,啤酒那才叫透心涼啊!但是不管怎麼說,汽水也謝謝啦!」
技工扯出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上、脖子上和鼻樑上的汗珠後,又重新踩起了作業踏板。在附近晃了一會兒,媽媽試探似的開始跟技工搭訕。
「吳大嬸一休就是三天,這可怎麼辦哪?」
「沒辦法呀。不是喜事嘛,她小叔子要成親了,怎麼說也不能裝著不知道啊。」
「那倒是……就是有點擔心作業量會受到影響……所以啊您看,大嬸……?」
「啥?」
「我來學一學這活兒,行不行啊?這種時候,我來替一下,不是挺不錯嘛。也不會白白讓一個作業台閒置著……」
「什麼,您說什麼?您想試一下?」
「不是,不是說想試一下,只是覺得位置空缺的時候我做一做看怎麼樣嘛,所以……」
「哎喲喂,甭提了。主人大嫂是連門兒都沒有的。」
「嗯?」
「是這樣的。看起來挺簡單的吧?但是裝上三個耳子轉三排最少也得要練三年哩。」
「不是,那,先裝一個開始學不就行了嗎?慢慢來……」
「呵,不是說了不行嘛。別再說無聊的話啦,白白地拖慢我做事。」
技工面色全改,快速踩著踏板忙碌起來。那種氣勢逼迫媽媽閉上了嘴,媽媽失望的表情,我至今仍然歷歷在目。過了一會兒,媽媽往後院牆邊的井裡扔了綁著繩的吊桶,扔得撲通作響。
「哼,沒道理!那個算什麼了不起的技術,怎麼可以那樣一句話就給說絕了呢,真是!想羞辱人,也得有個分寸、有個程度吧!」
媽媽回頭向作業場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裡隱隱傳來嘩啦啦的抽絲聲音。技工大嬸估計是一眼就看出媽媽的心思來了,她應該覺得媽媽又貪心又不懂是非吧?說不定還想向媽媽大聲嚷道:「唉,您看!難道我們會不知道如果主人大嫂學了技術,我們就立即坐冷板凳去了嗎?真是的,這世上哪有用那一杯汽水,就想讓別人教技術的啊?做人要有良心。想跟我偷師的話,拿個五六瓶啤酒來討好,行不行還不好說呢。喲呵,這存心是想毛都不拔就直接烤著吃。你看你看,把我當小屁孩啊?給我買一杯汽水,就想那樣生吃我,你覺得我會乖乖地交出我的飯碗嗎?門兒都沒有。絕對沒門兒!」
應該是那件事後過了一個多月的時候,兩個技工趁著休息日一同回了她們的老家大邱。我覺得媽媽可能是認為機會來了,跟平時準備的一樣,她把炭火放到一個作業台裡燒了起來,盆裡裝好水放到那上面,然後把一瓢蠶繭放進去煮。媽媽把一個絲排掛在頭後方,只帶上一個耳子孔,坐在了作業台椅子上。媽媽之前已經在旁邊充分觀察過技工們的作業過程,現在她終於開始嘗試獨自摸索那些技術了。
還沒踩踏板,媽媽已經被炭火的熱氣和開水噴出的水蒸氣熏得滿臉通紅。那是因為興奮與激動的心情,還有不管怎麼樣也要學會這技術,一定要讓那些蔑視自己、羞辱自己的技工丟臉的慾望。我看到媽媽就像技工們做的那樣,在把手指放進臉盆裡滾燙的水之前,先把手泡在旁邊大瓷碗中的涼水裡,就上前一步。
「媽媽,幹什麼呀?」
「乖乖地待著,別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