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其實有盡頭
盡頭是一望無邊的荒涼
張曼魚還沒睜眼,就聽到了蒼蠅的嗡嗡聲,感到了蒼蠅接連不斷的撞擊,不是一隻,是3只。
她又要抓東西打,手卻根本抬不起來,甚至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發出拖著哭腔的呻吟。
聽到她的呻吟,野帝黑、麻麻青、糊三塗加勁撞起來。
張曼魚實在無法,抓過被子蒙住頭又昏睡過去。
3蠅已經沒有了一絲氣力,便伏到一邊休息。
誰都不說話,這種時候能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糊三塗忽然放聲痛哭起來,他在哭優遊晃,哭他形影不離的好友知己良伴。
野帝黑這時才意識到:不但碧瑩兒死了,優遊晃也死了。
雖然才到秋天,世界已經完全冰封。
麻麻青找來一些肉汁,先遞給糊三塗,糊三塗哭著說:「我不吃!我不吃!」
「吃!」麻麻青命令道。
糊三塗只得接過來,邊哭邊吃。
麻麻青又去捧了一些,遞給野帝黑,輕聲說:「吃點吧。」
野帝黑木然搖搖頭,麻麻青強行送到他的口邊,野帝黑只得用前足接住。
抬眼望去,麻麻青也正望著他,4000眼中佈滿憐惜。
碰到他的目光,麻麻青急忙恢復矜持,輕聲說:「吃一點吧,路還長」。
野帝黑歎了口氣,低頭慢慢吃起來。
3蠅休息好後,等張曼魚一醒來,立即飛過去,又撞。
這時,張曼魚也已經麻木,只是下意識地揮打著。
麻麻青心細,發現只有撞張曼魚的皮膚才有效,尤其是鼻孔、耳朵。
於是3蠅集中力量攻擊這些敏感地帶。
張曼魚幾乎被逼瘋,跌跌撞撞逃出去,3蠅就趁機休息。
張曼魚回來時,帶了一把超大的蒼蠅拍,但她速度太慢,根本打不到。
第二次,她又出去帶回來一大卷蒼蠅貼,貼得滿屋都是,野帝黑他們加倍小心,同時,更急速地攻擊。
第三次,張曼魚帶來幾管殺蠅劑,進門就噴,糊三塗反應慢,幾乎被嗆死。
滿屋都是殺蠅劑的煙霧,麻麻青急忙招呼大家先躲出去,他們爬出小洞,在牆縫裡找到一個臨時安身之處。
「等裡面氣味消了,那頭女人類睡了,我們再進去。」麻麻青提議道。
野帝黑和糊三塗沒有異議,3蠅便安心地等,等張曼魚的鼾聲又響起,他們重新鑽進屋,這時天已經黑了,他們便尋著皮膚的氣息,繼續攻擊。
沒想到張曼魚手裡握著一管殺蠅劑,她一被驚醒,立即噴起來。
麻麻青沒有防備,被噴了一身,野帝黑急忙抱著她閃到一邊,幸好她是背對著殺蠅劑,雖然難受之極,卻也不致喪命。
野帝黑讓糊三塗照顧麻麻青,自己繼續進攻。
這次,他加倍留神,只要張曼魚手臂一動,立刻閃到一邊,張曼魚無法,只有用被子裹住全身。
野帝黑見無處可撞,只得先抱起麻麻青,回到屋外牆縫的小洞裡。
麻麻青身體一直在顫,看得出痛苦無比,但她盡力克制著自己。
野帝黑心裡一疼,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糊三塗卻像自己中了毒一般,不停撮手垛足:「很難受,是嗎?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胖蜜蜂……你……你就不能……不能安靜一點?吭吭吭……」麻麻青咳起來,六隻抽搐成一團。
「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了……嗡嗚……」糊三塗忍不住哭起來。
「你再哭……我……我就死了……」麻麻青艱難地笑了笑。
野帝黑看不下去,飛出洞捧了一大滴露水,餵給麻麻青,麻麻青才吸了一點,又咳了起來,露水全都濺落在地。
「好可惜……全……全浪費了……吭吭吭……」
「你別說話,我再去捧。」野帝黑轉身飛了出去,他能夠感到背後麻麻青的目光。當時在山谷裡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望著碧瑩兒?想起種種往事,心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再次捧回露水,麻麻青竟不敢喝了,笑著說:「等一等,等我先咳完再喝,不然又浪費了。」
「灑了再去捧就是了。」野帝黑說。
「我也去捧。」糊三塗顛三倒四地飛了出去。
野帝黑一直盼著能有這樣的報答機會,極其耐心地喂麻麻青吸水,麻麻青像剛出蛹的幼蠅一般,小心翼翼卻又有些笨拙地吸著。
這一次,她吸盡了一整滴露水,吸完後,她安安靜靜伏在那裡,好像是在回味露水悠長的滋味。
這時,糊三塗也捧著水回來了,剛進洞,身子一斜,撞到了牆,露水全灑了,「太苯了!」他罵著自己又出去了。
野帝黑和麻麻青相視一笑,卻又同時躲開了目光。
「我再去捧一些來。」野帝黑急忙飛了出去。
露水捧回來,他們又替麻麻青沖了沖身子,麻麻青的痛輕了不少。
傷心開心
當心終於回到心,當物終於回到物
蠅也就擁有了永遠的自由
張曼魚的防禦措施越來越嚴密:晚上睡在蚊帳裡,白天全身包裹,戴著手套,只露一雙眼睛。
野帝黑便專門撞她的眼睛,有幾次,張曼魚幾乎被他撞瞎,於是她找了一個鐵絲筐罩在頭上。
這樣,野帝黑再也找不到空隙。
於是,他開是叫: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叫聲同樣有效,張曼魚被吵得歇斯底里,發瘋一般來打野帝黑,長期鏖戰,她已經極度虛弱,怎麼可能打得到?
於是,她用棉球塞住耳朵,又戴上耳罩。
即便這樣,也並非真的無懈可擊:不能撞,不能叫,野帝黑就晃。
只要張曼魚睜開眼睛,他便在張曼魚眼前晃。
麻麻青身體復員後,和糊三塗一起來晃。
張曼魚只好閉著眼睛走路做事,因此摔了無數跤。
終於。
終於,張曼魚不能動,只能躺在床上。
可也就在這時,野帝黑髮現:自己也不能飛了。
那天,睡醒後,他照例展翅要飛,可是翅膀在空中才扇了幾扇,他就斜斜跌落在地上。
麻麻青和糊三塗急忙來問,他掩飾道:「沒事,可能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們先去吧,我隨後就來。」
勸走他們,野帝黑又試著振翅。
飛不起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很老了。
剎那間,心灰意懶的疲倦將他淹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長長歎出一口氣,對著清晨的秋風中苦笑起來。
一世代?
一世代。
這就是一世代。
一世代,他都做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心,到最後,竟然比殘秋更空。
而身軀,已是一小片枯葉,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你們都累了,那就聽我一個蠅唱歌…
你們都死了,那我讓我一個蠅飛過…
你們都爛了,那就由我一個蠅歡樂…
反正春天已過,反正秋天還早…
反正天高地闊,反正我還是我…
似乎有歌聲從天空的深處隱隱傳來,似乎是野帝黑家鄉的口音、家鄉的民謠,但唱歌的是一個女蠅。
歌聲剛剛歇止,接著又傳來一串笑聲,有如冰薄荷,又如夜空中的星斗:
嗡泠泠呵呵……嗡泠泠呵呵……
碧瑩兒?!
野帝黑抬眼望去,頭頂是一片秋日的藍天,沒有一絲雲,好乾淨。
望著望著,心也竟然乾淨得有如那藍天,並漸漸被一團暖意充滿。
野帝黑微笑起來,他忽然明白:就算沒有張曼魚,碧瑩兒會死,自己也會死。
但有一樣東西和死無關……愛,他對碧瑩兒的愛。
不論死或者不死,只要它存在過,就永遠在那裡,不會因為不死而增,也不會因為死而減。
他慢慢爬到院中那棵樹上,樹葉已經落了一大半。
他找到那個小樹葉卷兒所在的枝頭,靜靜伏在那裡,恍然間,時光又回到了春末夏初,濃綠又染遍樹枝。
「喂,老頭,你一個蠅在傻笑什麼?」
沉思被打斷,一個小蠅不知什麼時候落在他面前。
「沒笑什麼,嘿嘿……」
「那你笑什麼?」小蠅很沖地質問。
「開心,所以就笑啦。」望著這個趾高氣揚的小蠅,野帝黑竟然湧起一腔慈愛。
「開心?有什麼好開心的?除了做人,還有什麼比做蠅更無聊的?」
「無聊?嘿嘿……小小年紀就無聊起來了?」野帝黑笑起來。
「年紀小怎麼了?有什麼我不懂的?」
「嘿嘿……」
「你又笑什麼?」
「還是開心,所以就笑啦。」
「又開心?哪來那麼多開心?我怎麼從來開心不起來?」
「你可能還沒傷過心吧?」野帝黑問。
「傷心?誰能讓我傷心?倒是有幾個小女蠅為我傷透了心。」
「難怪,不傷心,哪兒來的開心?嘿嘿……」
「還有這種事?我看你確實傷壞了,好了,不跟你胡扯了,還有個小女蠅流著眼淚等我呢?」小蠅不耐煩,振翅飛走了。
「嘿嘿……」
野帝黑望著小蠅飛走,又不由得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