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正義,可能來自於切身的痛
以及對那痛的珍惜
「太好了!是優遊晃大哥讓我來找你的。」義必舵興奮中充滿憂急。
「他在那兒?」野帝黑問。
「沒時間了,快跟我來!」義必舵立即轉身向回飛。
野帝黑雖然唸唸擔憂的是碧瑩兒,但畢竟朋友一場,只得飛隨其後。
麻麻青雖然嘴裡罵著「那個瘦蚊子什麼時候有這麼大派頭了,我偏不去」,卻也絲毫不肯落後。
義必舵見他們跟來,似乎放心不少,邊飛邊大聲問野帝黑:「我以前錯怪你了,你沒生我的氣吧?」
「沒有,你說的沒錯。」野帝黑暗自苦笑。
他猛地想起「大事業」,正是這個大義凜然的小蠅的一席話,才鼓舞他一心去幹大事業,結果卻……看來,命運只捉弄幼稚的蠅。
「我現在知道了」,義必舵忽然讚歎起來:「優遊晃大哥真是太了不起了!他的朋友怎麼可能是庸蠅?」
野帝黑正在心潮翻湧,沒有在意,麻麻青卻笑起來:「嗡哈……小傢伙,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你說的不會是那個瘦蚊子吧?」
「請你尊重一點!」義必舵立刻變得很嚴肅:「優遊晃大哥是我最尊敬的蠅。」
「嗡哈……吭吭吭……」麻麻青的笑聲被殺蠅劑的味道嗆斷了。
「蠅不可貌相,優遊晃大哥雖然瘦,卻瘦得偉岸。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義必舵加快了速度。
「吭吭吭吭哈……」,又咳又笑,麻麻青幾乎翻墜到地上。
穿過無邊鎮,三蠅來到西南郊,殺蠅劑的氣味漸稀。
那裡有一個小垃圾場,荒棄已久,很難得見到人,野帝黑以前也來過,倒是一個不錯的避難所。
還很遠,一陣嘈雜的嗡嗡聲就已哄天而來。
飛近一看,雖然已經做了半生的蒼蠅,野帝黑和麻麻青也不禁瞠目結舌(蒼蠅舌頭?):
整個垃圾場黑壓壓一片,全是蒼蠅。
原來,這一小片垃圾場是無邊鎮僅存的一個安全之地,全鎮大半蒼蠅都逃到了這裡。
垃圾場面積有限,而且,如果蒼蠅太多,勢必會讓人類察覺。
於是,強壯蠅霸佔了這片寶地,以「優化種族」的神聖理由,橫加驅逐,不允許老弱病殘蠅接近。
優遊晃和糊三塗雖然年紀合格,卻一弱一殘,當然也在驅逐之列。
優遊晃憤而倡議,發動無數老弱病殘蠅,聯合抗議強壯蠅的暴行。
強壯蠅當然不能容忍,數次發起進攻。
老弱病殘蠅雖然死傷慘重,但蠅數多過強壯蠅,加之個個都是滿腔義憤、拚死而戰。
一時之間,強壯蠅也奈何不了,雙方始終僵持不下。
強壯蠅怕事態持續下去,遲早會讓人類發現,便要求和談。
野帝黑他們趕到時,和談正在進行。
垃圾場邊有只掉了鞋跟的紅色高跟鞋,由於氣味芬芳、場景華美,雙方就把會談起點設在這裡。
好不容易,野帝黑他們才穿過密密麻麻的蠅群,飛擠到高跟鞋旁。
只見鞋後幫的邊沿上,一蠅迎風而立,雖然瘦小,卻揮灑自如,自有一股勃勃英氣,正是優遊晃。
糊三塗伏在他身邊,也是十分鎮定厚重。
而在鞋尖的那朵裝飾花的花芯裡,則伏著一個雄健俊美的蠅,氣度儀容當然不凡。
一眼看到他,野帝黑又重重挨了一蠅拍:是風舞雲。
碧瑩兒卻沒在他身邊。
慷慨赴義
癡心是這樣一種東西:
縱有萬千風光
如果欠下那一點
就只能是過眼雲煙
會談開始,整座垃圾場立刻安靜下來,只聽得見空中萬千蠅翅鼓風。
「我們沒有什麼要求,只希望能留在這裡。」優遊晃亢聲言道。
風舞雲卻不直接答言,甚至不看優遊晃,扭頭對身邊一個灰蠅低語幾句,那灰蠅上前幾步說:「我們元首說了,留下來當然可以,不過你也得留下點東西,以作信物。」
「請講!」優遊晃說。
「東西很不起眼,我們要你的一對翅膀和6只足。」灰蠅答道。
此言一出,老弱病殘蠅當然不肯答應,立刻鼓噪起來。
優遊晃微一沉思,隨即向身後的眾蠅擺擺前足,眾蠅安靜下來。
優遊晃笑笑說:「感謝大家對我的愛護,但是想我優遊晃,不過一個連微不足道都算不上的小蠅物,不瞞大家,我一直藏著一點點私心,想做出個蠅樣給自己看看,今天既然有這個機會,我當然不能放過,能換到這麼多蠅的安身立命,區區一對翅膀6只足算得了什麼?」
「好兄弟!」糊三塗讚道,隨即向風舞雲喊道:「如果你想要,我糊三塗這對翅膀和6只足也一起奉上。」
群蠅又要反對,優遊晃轉身鼓鼓瘦小的翅膀,高聲說:「真的太感謝大家了,但我希望大家能給我這個機會,哈哈!蠅生匆匆,這樣的好機會可不多,我一定不能放過,請大家成全我。」
「這麼說,你同意了?」灰蠅問道。
「當然。」
「是你自己動手呢,還是我來取?」
「哈哈!我這身體雖然不值一滴屎,但畢竟陪伴我這麼幾個月,怎麼能讓你的髒足碰他?」優遊晃轉頭對糊三塗說:「胖蜜蜂,這個忙只有求你幫了,可惜黑個個不在,他氣力大,弄起來要痛快一點。算了,就將就一點吧。」
「我勸你對我客氣一點,你的下半生還得靠我,哈哈。」
兩蠅嬉笑自若,猶如平日。
開始,野帝黑還一直在蠅群裡尋找碧瑩兒,可是看到自己的兩個好朋友如此慷慨,也不禁為之鼓翅擊足。
大概估算一下,山石縫裡那個深谷應該能容得下所有的老弱病殘,這場紛爭便無必要。
但他不想在眾目睽睽下出頭露面,就求麻麻青道:「你去告訴那兩個傢伙吧。」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麻麻青笑道。
「我是鄉下來的,沒見過大場面。」野帝黑也笑了:「對了,等一會兒你帶他們去山谷裡吧。」
「你呢?」
「我……」
「算了,你不用說,我知道。」一絲悲傷從麻麻青4千眼中一閃而過。
野帝黑低頭不敢看她。
這十幾天來,他們兩個隱居山谷,對此早已默契。
「你要當心,找不到別死找。」麻麻青說完就飛向高跟鞋。
望著她的麻色瘦影,野帝黑忽然想起山谷裡的那件事:
山谷的角落有一張蜘蛛網,不知是哪個蜘蛛用過後丟棄的,已經灰敗殘破,沒有什麼粘性。
麻麻青飛過去,躺在上面,擺出他們初識時的姿勢,嘴裡大叫「救命」。
野帝黑被她逗得高興起來,也飛過去躺在上面。
兩蠅蕩著蛛網,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正聊著,麻麻青忽然大叫「蜘蛛」,並立即用身子擋住野帝黑。
野帝黑抱起她飛開一看,真的有一隻蜘蛛從巖縫的黑影裡爬了出來。
不過是一隻極幼年的蜘蛛,只有芽蟲大小,奶牙都沒長全,而且還睡眼惺忪地打著哈欠,出來撒了幾點尿,又晃悠悠爬回去了。
看得兩蠅一起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野帝黑忽然想起麻麻青下意識用身體護住自己的舉動,不由得心潮翻湧。
造化弄蠅,野帝黑長歎一口氣,不知道欠麻麻青的什麼時候、怎麼樣才能夠償還。
望著麻麻青飛到優遊晃身旁,笑道:「嗡哈……好偉大的瘦蚊子,不過很可惜,機會已經錯過了。」
野帝黑知道這裡已經沒事了,於是便悄悄飛開,在蠅群中尋找碧瑩兒。
忘情之戰
看得到的愛情是天,遠在天邊
看不到的愛情是地,寸步不離
野帝黑遠遠聽見優遊晃一聲招呼,像是點燃了一堆牛糞,老弱病殘蠅如歡樂的濃煙,滾滾而起,飛向山邊。
留下那些強壯蠅面面相覷。
野帝黑無心理會這些,四處盤旋,急急尋找碧瑩兒。
但是要在這萬千亂蠅中找一個蠅談何容易?飛遍了整座垃圾場,都看不到碧瑩兒的蹤影,
野帝黑橫下心,飛向風舞雲,硬硬問道:「她在哪兒?」
風舞雲漠然道:「誰?」
「碧瑩兒!」
「碧瑩兒是誰?」風舞雲慵然一笑。
「告訴我,她在哪兒?!」野帝黑吼道!
風舞雲不再理睬,伸出前足,舐濕後,自顧自悠然梳理起來。
一腔怒潮頓時騰起,野帝黑再也不能克制,雙翅一展,撲向風舞雲,風舞雲卻輕輕一飛,落到附近一個奶嘴上,繼續梳理。
旁邊那些強壯蠅立刻將野帝黑團團圍住。
野帝黑滿懷憤惱怨恨正無處發洩,怒嗡一聲,雙翅劇振,狂飛亂舞起來。
一個強壯蠅首當其衝,被野帝黑撞個正中,立刻折頸而亡,身子飛彈開去,又接連撞落3蠅。
幾乎與此同時,又有5蠅被野帝黑撞死撞傷,蠅蠅互撞,敵圍稍亂,但攻勢絲毫不緩。
野帝黑殺性已起,哪管這些?繼續橫衝直撞,只要有蠅貼近,他便或撞或蹬、或撕或折,只圖洩憤,不計其他。
1/4000小眼微微一眨間,便有數十個敵蠅損傷喪命,蠅身、蠅翅、蠅腿、蠅頭四處飛散。
但是,後續敵蠅密密麻麻,如漫天糞雨,區區數十,何足道哉。
野帝黑被困在核心,早已忘記一切,敵蠅再多,怎多得過心中無限鬱悶?
他飛,飛在密不透風絕望的間隙/間隙/間隙他旋/旋過每一個360弧度鋒利的邊緣/邊緣/邊緣他繞/繞成一團千古難解的心亂如麻/心如亂麻/心如亂麻他穿/穿越生死一拍即合的絕響/絕響/絕響他舞/舞成讓時間驚慌讓空間失措的絕美/絕美/絕美/絕美/絕/絕/絕/美。
……時間分解分解分解分解分解分解分解……再分解……
……空間割裂割裂割裂割裂割裂割裂割裂……再割裂……
看,用4000×4000只眼看這場戰鬥,看/不見。
感,用36000×36000細胞感知這場戰鬥,感/不到。
記,用現場所有死蠅、將死未死蠅、生不如死蠅、苟且偷生蠅、僥倖得活蠅、依然健在蠅來記這場戰鬥,記/不住。
既然沒有一把尺子能計量生死之間的距離。
當然也就不會有一把鑿子能在記憶中刻下這次忘情。
所以。
事後很久,很久以後,有當事蠅回憶這場戰鬥,說:
什麼?有這種事?好像有吧。對!有過這樣一場戰鬥。我?我當時在哪裡?我當時在做什麼?我好像在飛。還有,在睡。對了,在睡。睡得很死。什麼都不記得。所以,應該什麼都沒發生。哈哈哈,什麼都沒發生。
唯一的記錄是:傷。
傷。傷在生死一線之隔的一線。
撞/被撞;蹬/被蹬;撕/被撕;折/被折。
1次;1次;1次;1次;1次;1000次。
野帝黑沒有看見死:沒有時間讓他看/沒有時間讓他死/因為。
因為死就在這裡,這就是死。
死。
死?
不。
不死。
不能死!因為。
因為:碧瑩兒。
於是,他飛。
撞開生/撞開死/撞出一條生死之間漆黑曲折蜿蜒的命若游絲。
留在時間、留給記憶的是:撞。
那些強壯蠅的撞,慣性的撞。
持續了3次梳洗時間、被風舞雲惱羞成怒喝斷的撞。
養傷成傷
在你身上,可能叫傷
在我心間,只能叫荒
又是麻麻青。
她又在笑。
不過:是用來嘲笑自己哭的笑,沒有笑聲,只有笑容,如果那算笑容。
「你……」野帝黑猶自沉在和碧瑩兒一起飛向星窗的夢裡,醒來後全身無處不痛。
「你可真夠沉的。」麻麻青的笑容合格了。
他們在張曼魚小院裡那顆樹下,被一片落葉蓋著。
野帝黑記起來:衝出重圍後,他飛進無邊鎮,找,在瘴天的殺蠅劑的氣味裡找碧瑩兒,當然找不到。
於是他執意認定碧瑩兒一定在張曼魚小院裡那顆樹上,於是他飛了過來,於是失望,於是昏死在樹下。
「你昏都昏得這麼狡猾,剛好掉在這片葉子旁邊,要是再遠一點,我可拖不動。嗡哈哈……才進夏天,這葉子怎麼就落了,邊兒都黃了?」麻麻青不再看野帝黑。
「優遊晃他們呢?」野帝黑問。
「都在山谷裡了,便宜了這些傢伙,吭吭吭……」麻麻青猛地咳起來,雖然隔著葉子,空氣裡殺蠅劑的味道依然很濃。
「你先回山谷去吧,等我能飛了,我馬上回去。」野帝黑內疚道。
「懶得回去,那兒現在吵都吵死了。」
兩蠅就在樹葉下,一住就是好多天。
野帝黑養傷,麻麻青說話。
傷養得慢,話也說得很多。
一小滴露水,麻麻青就能說出一部長篇小說,而且都是野帝黑聞所未聞。
當然,麻麻青還得出去覓食,野帝黑食量大,麻麻青氣力有限,所以,一餐飯,麻麻青得來回搬運十幾趟。好在張曼魚比較懶散,食物很容易找。
很讓野帝黑奇怪的是:除了覓食,麻麻青每天都要固定飛出去一段時間,問她去做什麼,她都笑而不答,把話轉開。
野帝黑也曾偷偷想:也許她是替自己去找碧瑩兒?
後來,這個猜想漸漸滅了,他發現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規律:每次回來,麻麻青雖然隻字不提,但話題總是圍繞著「生孩子」這個女性話題。
野帝黑只是聽,不敢答言,生怕這是麻麻青「做\愛理論」的變相。
再後來,麻麻青又多了一個話題:細阿堅。
而且,說的時候長吁短歎,感慨無窮無盡。
難道,她轉移了目標?
野帝黑心下釋然,倒期望這段因緣能夠圓滿,於是也附和著積極挖掘細阿堅的種種優點,雖然這是個巨大的難題。
不過,這個夢很快也滅了,到快復原的最後兩天,麻麻青再不出去了。
最後一次回來,她哭著說細阿堅死了。
野帝黑只得盡力安慰,麻麻青卻忽然惱怒道:「憑什麼?你們憑什麼?別蠅為了你們連命都可以不要,你們憑什麼連對他笑一笑都做不到!」
野帝黑嚇了一跳,不敢再說話。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嗡……哇……」麻麻青痛哭起來。
哭過後,她什麼都不再說。
只是靜靜伏在葉子另一邊,不理野帝黑也不看他,該進食的時候,才出去找食物,找回來,隨意扔在野帝黑面前,然後又伏到一邊發呆。
野帝黑的傷養好後,麻麻青冷冷問道:「你要不要回山谷?」
「我……」野帝黑當然要去找碧瑩兒,卻不敢說出口。
「你不用去找她了,她在山谷裡。」
「!?」
「再見。」麻麻青說完,轉身爬出葉子。
「你……你去哪兒?」野帝黑急忙跟出去。
「我?世界這麼大,哪裡不能去?」
麻麻青振翅遠去。
野帝黑被鎖在原地。
卻不知道被誰、用什麼、怎麼樣鎖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