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什麼都不記得,自然有地方有東西會自動招引他。
水果市場的垃圾堆用母性的溫柔和媚惑將他抱在懷裡,任他為所欲為。
但是,他能做什麼。
即便全世界的水果一起爛掉、一起發酵、然後濃縮成一滴萬世不醒的醉,又怎能和他小小蠅軀裡那一點點腐朽的癲狂相比?
所以,當夜色降臨,當星斗又在70毫米視線的邊界閃耀,世界上還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擋他的……飛……
誰不知道,根本不可能有蠅能飛出星窗?
哈!哈!哈!所以,為什麼不……
飛……
誰不知道蠅生在世,只不過一場自我調戲?
哈!哈!哈!所以,為什麼不……
舞……
誰不知道在空氣稀薄的地方,傷口只會裂成深淵?
哈!哈!哈!所以,為什麼不……
顛……
誰不知道癡心的斷!比重力的攔!更致命、更不容旁白、註釋和辯解?
哈!哈!哈!所以,為什麼不……
墜……
誰不知道醒比夢更脆更容易碎?
哈!哈!哈!所以,為什麼不……
睡……
誰不知道蠅生只不過一句胡言亂語、說出口就會被聽到、被記住、永遠休想去更正?
哈!哈!哈!所以,所以……
醒了。
那種最像醉的醒、比醉更清醒的醒、比陽光更冰冷的醒。
醒來之後,世界還是那個世界。
但是好像在笑。
笑得嘈雜、渾濁、曖昧、昏噩和無聊。
是無病呻吟的那種笑。
幸災樂禍
痛,痛到看不見
就變成了線
拴住一個蠅
不論他飛多遠
一場大雨後,天空如洗,斜掛半彎虹。
半隻破碗,碗裡積著些雨水,水裡半彎虹。
野帝黑是被麻麻青的笑聲鬧醒的:「嗡哈……美呀!」
他感到一陣飄飄蕩蕩的虛脫。
原來,他渾身濕透、仰天浮在水面上,麻麻青就在近旁,也仰天浮著。
一絲清風,細細搖漾在水面。
他什麼都不記得,也懶得問、懶得動,任水搖蕩身體,倦眼看著身外美景。
「嗡哈……舒服呀!」麻麻青音量劇增。
野帝黑沒有看她,但微微感到一陣煩。
「嗡哈……從來沒飛過這麼高!可真累死我了!不過,刺激!痛快!」麻麻青繼續自顧自叫。
野帝黑心中一動,隱約記起昨夜自己好像又一次朝著星窗飛,翅膀現在還在酸軟。
星窗?
一陣痛,倏地刺透全身,他急忙閃開念頭:難道她一直跟著我?
他望向麻麻青,麻麻青卻不看她,自得其樂地蕩著水笑喊著。
他忽然發現:這個女蠅身上藏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倔強。
「嗡哈……有蠅失戀嘍!」麻麻青忽然喊出這麼一句。
蒼蠅拍又猛然拍中野帝黑,一陣粉碎的痛,痛得他想把整個世界撞碎。
但隨即,灰冷的乏力又將他迅速淹沒,他轉頭不再看麻麻青,繼續看身外的風景,可是就連這風景也美得令蠅心碎、想流淚。
「嗡哈……有蠅傷心嘍!不想活嘍!」麻麻青繼續喊。
野帝黑木然地聽著。
「嗡哈……有蠅以為只要他愛一個蠅,那蠅就應該愛他,可笑呀可笑!」
她說得對,野帝黑想。
「嗡哈……有蠅喜歡一個蠅,卻不告訴那蠅,結果他傷心成這樣,那蠅根本不知道。冤呀!冤呀!」
野帝黑心一動:!我為什麼不說呢?如果我告訴她……
「嗡哈……有蠅還沒死心!還不知道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裡用得著別蠅提醒。可笑呀!可笑!」
野帝黑又頹然自失。
「嗡哈……有蠅事事都要別人提醒才明白,到現在都學不會想要什麼就去要,要不到就拉倒。可悲呀!可悲!」
「行了,你不要吵好不好?」野帝黑實在忍受不了了。
「嗡哈……有蠅怕吵,還非要和別蠅在一個浴缸裡洗澡,可笑呀,可笑!」
「明明是你跟著我……」野帝黑不由得反駁道。
「嗡哈……世界這麼大,我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只不過碰巧遇到了,有蠅竟然自做多情說我跟著他,可笑呀!可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我出事,告訴你,我很好,不需要任何蠅同情,謝謝!你走吧!」野帝黑怒道。
「嗡哈……快來看呀!有蠅扮情聖嘍!以為失戀了,天就塌了,全世界的蠅都應該一起同情他!」
野帝黑的痛又被一語道出,他更加惱怒:「我已經說了,我很好,你快走吧!」
「嗡哈……快來看呀!這兒有個天下第一自戀蠅,馬上要唱『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嘍,不收門票,過期作廢,不看白不看嘍!」
野帝黑忍無可忍,氣沖沖掙扎著翻轉身子、游到水邊、爬出了破碗,可是全身精濕,只好爬著離開。
剛爬上一棵草,正在草葉上晾曬,卻見麻麻青也爬上了近旁另一棵草:「嗡哈……這麼巧?好久沒見面了。你好,最近過得怎麼樣?」
隱居歲月
身體可以逃開
可心往哪裡逃?
幾次努力失敗後,野帝黑只得放棄甩開麻麻青的企圖。
反正蠅生是沒有方向的無聊旅程,有沒有蠅跟著又有什麼分別?
不過,他不想再見任何其他熟蠅,哪怕只有一面之緣。
於是他飛到無邊鎮的郊區。
那裡有座山,山上雖然也有蠅,但很少,也不相識。
最讓他高興的是:他發現了山頂的岩石有一道縫隙,飛進去,裡面竟然很深、很寬敞。
山果、落葉年年月月落進巖縫,堆積腐爛,食物儲備異常豐厚。
正好是一個絕佳的避身之所。
住在裡面,他再也不想出去。
麻麻青當然尾隨過來,也住了下來,她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地方。
雖然野帝黑始終沉默無語,她卻絲毫不介意,每天自言自語自歌自笑,好不開心。
住了一段時間後,他才暗暗感激起麻麻青,如果沒有她的相伴,就算真的心如死灰,也真的無法忍受獨處其間的寂寞。
漸漸地,他開始說話,偶爾也會被麻麻青逗笑。
今天回想起來,如果能這樣相伴著老去、死去,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不過,這樣的平靜只過了十幾個晨昏。
那天中午,他們兩個飛到谷頂曬太陽,風中隱隱送來一絲煩惡的氣息。
「別又是要評衛生城市了。」麻麻青說。
「衛生城市?」
「小時候,我遇見一個越過冬的老蠅,聽他說起過,人類每年要評衛生城市,無邊鎮喊的口號是『看不到一隻蒼蠅的地方』,老蠅說那要多恐怖就多恐怖,到處噴的都是滅蠅劑,被殺死的蠅不計其數。」
「啊?!」野帝黑頓時想到了碧瑩兒。
麻麻青眼含嘲意笑道:「我知道你想到誰了。」
「沒想誰,你別亂猜。」野帝黑笑著掩飾。
「算了,我們別猜謎了。我還不知道你這個蠅標準的重色輕友,難道你就忍心優遊晃、糊三塗那兩個傢伙被殺死?」
兩蠅立即飛下山。
果然,越接近無邊鎮,那股氣息就越濃烈起來,迎面不斷有飛逃的蠅飛著飛著就跌到地上,掙扎一會兒就死了。
野帝黑還好,麻麻青卻越飛越吃力。
「你還是先回去吧。我去找他們。」野帝黑關切道。
「你這可是第一次關心我。」麻麻青雖然仍語帶嘲諷,卻也掩飾不住滿心的欣喜。
無論野帝黑如何勸阻,麻麻青執意不肯,野帝黑只好由她。
正飛著,差點和急急飛過來的一個小蠅撞上。
「義必舵?」野帝黑叫道。
「野帝黑?我正在到處找你!」義必舵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