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眼睛揉不得一粒沙子
卻必須承擔山的重量
野帝黑終於又見到了碧瑩兒。
如他所料,麻麻青把碧瑩兒安頓在山谷最角落的那個凹處。
谷中現在到處是老弱病殘蠅,老蠅還好,小蠅們一得安全,立刻翻飛笑鬧起來,只有這個凹處很安靜,不想見別蠅就可以不見,野帝黑當時就一直住在這裡。
他只知道風舞雲擅長喜新厭舊,卻不知道這其實是蠅的本性,更不知道風舞雲喜歡一個女蠅絕不會超過3天,碧瑩兒當然也不例外。
他只知道碧瑩兒一定很傷心,卻不知道碧瑩兒已經懷孕、無處可去、最後躲回到她的出生地……那間肉鋪牆角的小洞裡等死。
他只知道碧瑩兒安全回來了,卻不知道這安全是細阿堅用自己的命換來的:細阿堅一直偷偷跟著碧瑩兒,碧瑩兒鑽進小洞,他卻不敢進去,便伏在洞外守著,替碧瑩兒尋食覓水。等麻麻青找到時,碧瑩兒已經生產,細阿堅依然守在洞外,卻被滅蠅劑毒得奄奄一息,最後被肉鋪主人掃走。
但是。
看到碧瑩兒,野帝黑依然目睹了一樁:死。
微弱光線下的碧瑩兒,只不過時光用碧瑩兒的暗影勉強刻的一幅贗品。
啤酒杯,碎了……酒,干了……水果糖的亮,昏了……綠,萎了……甜,澀了。
一瞬間的黑,不是過去和記憶的腐朽,而是另一個地老天荒世代的悲傷新刻度。
「你……好。」很久,野帝黑才輕聲說出口。
又是那句熟透發霉的問候,卻是久別重逢後掩飾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唯一方法。
但是。
碧瑩兒沉默,始終沉默,沉默如地層深處一粒發苦的琥珀。
幸好,麻麻青教會了野帝黑:
當一個蠅沒有了視線,你就做她的眼睛;當一個人沒有了語言,你就充當她的記憶;當一個蠅沒有了心,你就替她感動。
除了照顧碧瑩兒,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其他存在理由。
雖然山谷中蠅聲嗡嗡、蠅影擾擾,野帝黑卻看不到,也聽不到。
所有麻麻青講過的故事、笑話、廢話,野帝黑都翻成男低音拙劣版本講給碧瑩兒聽;所有麻麻青能尋來的美味,野帝黑都找來讓碧瑩兒嘗;所有麻麻青做的怪樣,野帝黑都反串給碧瑩兒看……
當初,野帝黑從不笑不動不吃開始,所以現在碧瑩兒也不笑不動不吃;
當初,野帝黑漸漸開始吃開始笑開始動一動,所以現在碧瑩兒也開始吃一點,但仍然不動更不笑。
「沒關係」,想必當時麻麻青也是這樣笑著對自己說。
於是野帝黑繼續講繼續尋繼續逗。
終於。
終於,碧瑩兒願意說話了,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好像比較難吃。」
這……好像……比較……難……吃?
一共7個字,5個詞,而且伴隨著微微的皺眉(蠅眉?!)
野帝黑看到一道亮光,從九曲迴腸漆黑世界的上空,以蛹裂時微微的癢/癢癢的涼/涼涼的亮/亮亮的爽,射下,射在碧瑩兒的身上,一粒綠熒熒的流光沿著她黯淡的輪廓線滾動,滾動,滾動如萬古第一滴淚,不為悲,不為歡,只為初初降生的莫名驚愕。
「星窗?是星窗!」野帝黑不由自主驚歎,他終於親眼目睹了星窗。
當初,他曾經擔心星窗上萬一擋著玻璃怎麼辦?原來那不是玻璃,而是命運在心膜上凝的一層冰霜,只需要一口熱氣,它就會融化。
「什麼?」碧瑩兒再次開口。
「啊……沒什麼。不好吃?我馬上再去找,對了,谷頂苔蘚上的露水不錯,我去捧一點來。」
「不用了,黑哥哥,我現在不餓。」碧瑩兒幽幽歎了口氣,就像深秋一陣小風在枯草凹裡懶懶一旋。
「哦……哦……」野帝黑笑著答應,卻幾乎忍不住淚水,急忙抓來麻麻青的一段沒頭沒尾的故事講起來。
不是虛驚
蠅生到處三角債
究竟是誰欠誰?
誰該追討?誰該還債?
野帝黑以為可以永遠這樣過下去,直到碧瑩兒重新笑起來,那時,滅蠅災難也應該已經過去。
可是,山谷的寧靜時光比山谷本身更狹窄。
先是來了兩頭人類,用一根長棍伸進來探到谷底亂攪,接著又往裡面噴殺蠅劑,幸好殺蠅劑恰恰用完,只滴下來幾滴。
即便這樣,還是有2個老蠅3個幼蠅傷亡。
另有2個小蠅因為驚慌,想飛逃出去,幸好野帝黑正好在谷口覓食,見狀,急忙飛過去,避開長棍,用後足抓住其中一個,一折身,又用前足抱住另一個,而後饒過亂攪的長棍,貼到谷壁上,才沒有暴露行藏。
人類走了,滿谷的蠅歡呼起來,當然少不了稱頌野帝黑,野帝黑當然只關心碧瑩兒的安危,只是微一點頭,便疾飛到谷底守著碧瑩兒。
優遊晃和糊三塗也跟著飛過來,也是滿嘴誇讚。
優遊晃現在已是谷中領袖,看到碧瑩兒,已經不用再摔跤昏厥,還能很有身份地問候幾句,至於和野帝黑的那一點點嫌隙,當然更是1/4000眼上的一點眼屎,誰還看得見。
倒是糊三塗始終如一念念不忘他的「心理欠缺的外在補充性對應」,每天都不忘來問野帝黑一句:
「她沒說去哪裡了?」
「沒有。」
「哦……那她有沒有說要來這裡呢?」
「沒有。」
「哦……那她有沒有說去哪裡呢?」
「沒有。」
「哦……對不起,這個問題昨天我好像問過。」
第二場危機降臨的時候,野帝黑想躲都躲不開了。
因為。
因為碧瑩兒忽然一顫。
顫。
不是因為冷,不是因為餓,而是因為聽到了一個名字:風舞雲。
這一顫。
顫成一場地震。
那片郊外的垃圾場終於還是沒能逃過人類的眼睛,強壯蠅們沒有了退路,他們找到了山谷。
目的?當然是強佔。
不過山谷入口狹窄,想強攻,並非易事,但時間一久,遲早會驚動人類。
野帝黑一言不發,穿過驚慌的蠅群,飛出谷口。
谷外當然還是那一大團黑色的糞雨。
谷口有半段枯草根露出巖縫,野帝黑落到上面,收起雙翅,依然一言不發。
不是不想說,不能說,更不是說不出口。
而是。語言在這裡已經化成了鐵。
他也沒有看到那些強壯蠅。當然,也不是不想看。
而是。根本看不見。
他只看得見風舞雲。
風舞雲立在一棵草端,周圍蠅影擾擾,襯得他分外閒適慵懶。
野帝黑立身太低,必須仰視風舞雲。
於是,他就仰視著風舞雲。
沒有恨,或怒。
相反。是:平靜。
他甚至從來沒有這樣平靜過。
因為。他看到了一樣東西。
死。
風舞云:死。
殊死之戰
感情的債如同流水
放出去,就休想收回
野帝黑的身體急劇震動,卻沒有聲息。
強壯蠅們仍然聽出了一聲命令:迴避。
於是他們約定俗成地退、退、退,退出野帝黑的視野,將這片70毫米肅殺的疆場完整地留給風舞雲。
風舞雲還想閒適還想慵懶還想繼續那旁若無蠅的風度翩翩,但生理以及生理之外的一切氣息全都被野帝黑的目光凍結。只剩下。
只剩下,目光可以自由支配。
於是,他盯住野帝黑。
野帝黑第一次看清風舞雲目光的質地:
那不是目光,而是殘蛹收藏的那一殼空洞。
黑。
野帝黑目光投入到那一殼空洞,遭遇到的正是:黑。
黑:不是死,不是生。
而是生之前/死之外的。
寂。
正是野帝黑曾經有過的百無聊賴、麻木不仁的靈魂。
力。只能殺死生。
誰。能夠殺死死?
何況。那死之外空洞的寂之黑?
就像風。
眼。能看到草動。
心。能看到風動。
誰。又能捉到草之外、風之間的虛空?
虛空。在嗎。
虛空。不在嗎。
可是。
誰?
誰管生?誰管死?
誰管虛空在?誰虛空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