蠅生的無奈在於:
你本沒有擁有多少
卻還要不停地丟失
等到第三次天亮,等待已經苦不堪言。
野帝黑再也等不下去了。
開始,他還能默默地尋找,到又一個第三次天亮的時候,他再也無法保持沉默。
到後來,變成了逢蠅便問:你看到碧瑩兒了沒有?
當然,收到的都是怪異的目光和冷漠的搖頭。
1萬種擔憂糾結成壓迫一切的焦慮,迅速將他變成了另一個蠅:一個被「碧瑩兒」三個字捆住的無頭蠅。
以至於遇到優遊晃和糊三塗,他都視而不見,還是照例問他們:你看到碧瑩兒了沒有?
優遊晃和糊三塗只得收起生離死別後重逢的狂喜。
尤其是優遊晃,一聽到「碧瑩兒」,立即驚叫起來:「碧瑩兒怎麼了?你找她幹什麼?難道……難道你們發生了什麼?快說!」
糊三塗急忙勸道:「你別逼他了,你沒看見他那副神色?這明顯是突發性巨大心理缺失導致的整體性錯亂。」
「去你的缺失錯亂蠅屎心理學,他肯定對碧瑩兒做了什麼,我早就看出來這黑傢伙心懷鬼胎、見色忘義!」優遊晃咆哮道。
三個好朋友搬到了新居……張曼魚小院的那棵樹上。
野帝黑仍就住那個樹葉卷,優遊晃和糊三塗在樹幹上找了個小洞。
三個蠅也已經沒有了原先的簡單和開心。
野帝黑幾近絕望,始終神情恍惚。
糊三塗雖然精通心理治療,卻也只能開出如下處方:如果心理缺失不能復歸,就只能等待遺忘來填補。
優遊晃雖然得知了野帝黑和碧瑩兒並沒有真的發生什麼,但終究心懷憤憤,既希望找到碧瑩兒,又盼著永遠找不到。
總之,一言難盡。
倒是麻麻青的出現,多少驅散了一些沉悶。
麻麻青是聞訊來向野帝黑問罪的,但一看到野帝黑的神情,長長歎一口氣,好久才開口說:「別擔心,會找到的。」
優遊晃在一旁說:「找到又怎麼樣?碧瑩兒為什麼要躲開?這種事連傻蠅都看得出來。」
那個「躲」字像蒼蠅拍一般,重重擊碎野帝黑,碎到連一聲歎息都拼不完整。
糊三塗見到麻麻青,則立刻千眼發亮,又絮叨起他的「心理欠缺的外在補充性對應」,被麻麻青痛罵了一頓,但他樂呵呵地聽著,彷彿在被麻麻青的六隻足溫柔撫摩。
麻麻青也那棵樹上找到一個小洞,把家安在了那裡。
這段沉悶期一直到糊三塗出事才總算告終。
糊三塗知道麻麻青愛吃荔枝的果汁,就常常單獨跑出去找,找到後,再回來引麻麻青去。
那天回來的時候,他飛得顛三倒四、狼狽不堪。
原來他的平衡棒斷了一根。
飛行類的昆蟲一般有兩對翅膀,蒼蠅的後翅演化成兩根細棒,用以在飛行中平衡身體。
糊三塗苦喪著說他遇到了風舞雲、細阿堅他們,他就是被風舞雲弄傷的。
而且,他看到:碧瑩兒和風舞雲在一起!
蒼蠅拍
樹立一個蠅需要1千種說法
粉碎一個蠅,只需要一個字
終於又見到了碧瑩兒,野帝黑猛地頓在空中,胸口幾乎被自己飛行的慣性撞破。
碧瑩兒正伏在草地邊的一隻蘋果核上,還是那麼耀眼、那麼輕靈,但又似乎多了些什麼。
也許是這些天的苦忽然化成了夢一樣的的薄霧、罩在野帝黑的眼前,所以他看碧瑩兒,才會覺得她離自己很遠,遠得再飛1萬個世代都無法靠近;同時又很近、近到她雙翅上的每一絲脈紋都異常清晰。
這種時候,他怎麼可能說得出話?他甚至忽然忘記了碧瑩兒的名字,雖然這名字他默念過千萬遍。
幸好碧瑩兒抬頭看見了他:「黑哥哥!嗡泠泠呵呵……」
再次聽到這甜甜的稱呼、這冰薄荷般的笑聲,野帝黑幾乎要流下淚來。
碧瑩兒歡笑著展開雙翅,繞著野帝黑團團飛。
野帝黑仍然停在半空,甚至無法判斷劇烈振顫著的究竟是翅膀還是心。
「你怎麼了?生我的氣了!不要嘛!」碧瑩兒哀求道。
野帝黑怎麼可能生氣,他的心早就軟化成了一灘幸福的爛西紅柿:「你……好嗎?」他終於能說出一句話了。
「嗯,我特別特別開心,嗡泠泠呵呵……」
「哦?那就好。這幾天,你到哪兒去了?」
「我先去找表姐,表姐又帶我去見另一個姐姐,那個姐姐還有一個好朋友,那個好朋友又有好多好朋友,我們大家在一起玩,玩得好開心,所以……所以我就把你忘了,黑哥哥,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嘛!」
「我……」野帝黑本想裝作生氣,但看到碧瑩兒這般小影依蠅的嬌憨,連逗逗她都覺得不忍心:「我不會生你的氣。」
「太好了!嗡泠泠呵呵……對了,黑哥哥,還有一個比大蒼蠅還大的好消息,馬上就要有蠅飛到大蒼蠅的眼睛外面去了!你猜這個蠅是誰?」
「我猜不出來。」這是野帝黑的隱痛。
「告訴你吧,是碧瑩兒!嗡泠泠呵呵……」
「你?」
「那天,我問那些好朋友誰到過大蒼蠅眼睛的外面,好多蠅連聽都沒聽說過,只有一個蠅說她知道有誰出去過,我就求她告訴我,她就把我帶到了那個蠅那兒,原來那個蠅我們都認識,黑哥哥,你再猜猜看這個蠅是誰?」
「我還是猜不出來。」
野帝黑忽然感到一種不詳,下意識向旁邊一望,這才看見風舞雲在近旁草葉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其實,風舞雲一直在這裡,而且野帝黑此行的另一個目的是來替糊三塗向他討公道。
但是一見到碧瑩兒,他就什麼都看不到、記不得了。
野帝黑從來不知退縮,此刻竟然不敢回視風舞雲。
果然……
「嗡泠泠呵呵……你永遠都這麼傻,告訴你吧,是他……」碧瑩兒將頭轉向風舞云:「你知道嗎?他去過大蒼蠅眼睛的外面,說那裡可美了,我求他帶我去,求了好久,他才答應了,過幾天我們就要出發了,黑哥哥,等我回來,我也帶你去……」
碧瑩兒歡快的話語如同一支蒼蠅拍,每一個字都是重重一擊,讓野帝黑無法逃躲、只能被拍成漆黑的泥、然後急速下沉、下沉、下沉、下沉……沉到沒有盡頭的夜的最漆黑冰冷處,然後消散、消散、消散、消散……消散成絕望之源最純粹本質的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一個聲音從那濃黑處傳來,那是野帝黑僅存的、本能的、無辜的、無助的、未曾被虛榮尊嚴包裹的生命本身的喊……這不肯休止的喊終於衝破他渺小但堅固的蠅軀……破空而出:
「不!那是假的!他騙你!他在騙你!」
「黑哥哥,你怎麼了?他騙我?他怎麼會騙我?嗡泠泠呵呵……他不會騙我,就算他騙我,我也很開心,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就算去不了大蒼蠅眼睛的外面,我也很開心……」
停。
蒼蠅拍完成最後一擊,收回。
泥,凝固。
沉,沉到地的最底部、或天的最高處。
消散,消散成空蕩蕩一無所有的荒。
喊,喊成岩石核心頑固的啞。
醉碎墜
癲狂,因為沒有什麼真正值得癲狂
野帝黑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是不願意,而是真的不記得。
包括風舞雲說「瑩瑩,我們走吧」,包括碧瑩兒依然甜甜地說「黑哥哥再見」、包括麻麻青他們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