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新娘子半路上神秘地失蹤,張傑心和巫永鹹鬧得不歡而散,他感覺自己成了全石壁人的笑柄,這是巫家對張家的最大侮辱和欺凌。徐世謙嚴正地指出,這只是表面化的現象,事情的本質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壓迫和凌辱。在徐世謙和他的同學老張的教育下,張傑心漸漸接受了許多革命道理,他覺得自己應該挺身而出,造反有理,以革命的行動向巫家討回一個公道。所以,1930年6月24日那天晚上的暴動,他一直衝在前頭……
那天晚上的目標是巫永鹹,張傑心也特別想揪住他的衣領,好好地問他一下:你憑什麼一而再再而三欺負我張家?可是搜遍巫家的各個角落,並沒有抓到巫永鹹,直到天亮時發現他家堆放竹壟石碓的橫屋裡有一條暗道,這才確信巫永鹹潛逃了。
面對年老多病的巫父巫得明、剛剛生養的巫妻羅幼妹,還有一直瞪著不解眼光的巫家細新婦子、自己的親姐姐張傑儀,張傑心覺得冤有頭債有主,既然巫永鹹已經跑了,他還能找誰算帳呢?他也就找不到可以「革命」的對象了。他一下就洩氣了。面對姐姐不解的目光,他的眼神顯得游移不定。
「你想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傑儀問。
「我、我……」傑心一下說不出來。
「哎,傑心,你說你想要幹什麼?」傑儀問。
「我……」傑心不敢面對姐姐的眼光,扭身走開了。
一些暴動隊員準備對巫得明和羅幼妹採取過激行動,被傑心勸止了,他說:「算了算了,我們一個大男人,欺負老人女人,有什麼意思?」
在當天夜裡的一次暴動骨幹會上,張傑心的這一言論受到了總指揮老張的點名批評。他覺得很委屈,會後找到徐世謙訴苦,他說:「看著一個風燭殘年、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我怎麼下得了手?」沒想到,徐世謙嚴肅地對張傑心說:「這就是你的思想覺悟問題了,你這種心慈手軟的溫情主義在我們的革命行動中是非常要不得的。」
正在火頭上的張傑心生氣地說:「那我就不革命了。」猛地一扭身,甩開大步地走開了。
那天晚上石壁幾個村子的暴動相繼成功,第二天一早,老張、徐世謙等人到寧化翠城接應紅軍。紅軍一軍團第一縱隊進駐石壁,和暴動隊一起收繳土豪、民團的槍支彈藥,沒收大戶的財產,第二天就在禾口老崗上召開群眾大會,宣佈成立寧化西鄉革命委員會。徐世謙作為石壁葛籐坑暴動隊隊長,出人意料的沒有被選入革命委員會擔任職務,心裡不免有些失落,但他要做的事情還是那麼多,他也就顧不上張傑心了。所以,張傑心脫離暴動隊,回到墟街上重做小生意的事,他開頭並不知道。
有一天,徐世謙經過石碧雜貨店時,突然看到張傑心站在木櫃檯後面,感覺到很驚訝,就走上前去,問道:「傑心佬,你怎麼在這?」
「我怎麼不能在這?這是我的小店。」張傑心冷冷地說。
「寧化縣革命委員會成立了,中共寧化特區委也成立了,我告訴你,我們的暴動隊準備改編成赤衛大隊,我們禾口有個中隊,你應該回到革命隊伍中來。」徐世謙說。
「我……我還是做我的小生意吧。」張傑心說。
「傑心佬,革命形勢發展很快,我們需要你。」徐世謙說。
「我……算了,我還是做我的小生意。」張傑心還是這句話。
徐世謙結著眉頭,不知道要不要繼續做傑心的思想工作,這時兩個暴動隊員急匆匆跑來找他,說是老張有緊急事情要和他商量,他連個招呼也沒打,就快步地往前跑去。
第二天,紅一軍團一縱隊奉命開往江西,進軍南昌,暴動隊也改編為寧化赤衛大隊,很快開往了長汀。
紅軍和赤衛大隊前腳一走,寧化縣保衛團和民團後腳就捲土重來了,石壁地界又落入了他們的手中。
驚悚的消息一大早從石壁墟街上傳遍各個村落:幾個參加暴動的農民被保衛團抓住,像包棕子一樣綁成一團,押到老崗上,一陣亂槍打死,有的子彈從胸膛中間穿過,最慘的是腦袋被打開了花,腦漿噴了一地。
聽說這一恐怖消息,那些參加過暴動的農民全躲了起來,他們的家人、親戚有的也跑了,來不及跑的就倒霉了,有的被槍決,有的被打成重傷,有的被關進大牢,還有的被罰款。
夜裡睡在店裡的張傑心聽到墟街上一陣騷動,腳步聲、喊叫聲和拉動槍栓聲,混在一起,像是大批人馬鬧哄哄地湧進石壁,接著便是兇惡的吼叫、粗暴的踢門和驚惶失措的哭泣聲,他的心裡一陣陣抽緊,也吃不淮外面的情形,還是緊急收拾了隨身帶的行裝,隨時準備奪門而逃。
這個動盪不安的夜晚在清晨的一陣槍聲中結束了。開始的白天更加令人恐慌,令人窒息。保衛團和民團的士兵提著上膛的槍,像是凶神惡煞一樣,由那些在暴動中受到衝擊的土豪、地主或者他們的家人帶路和指認,挨家挨戶地搜捕參加暴動的人。
張傑心打開一小塊門板,躲在門縫後面察看著街面上的情狀,閃亮的槍刺、凶狠的推搡……不由得讓他心驚肉跳,他暗自慶幸,暴動第二天他就退出了,再也沒有以暴動隊員的身份出頭露面,要不夜裡就肯定要被抓走了,此時腦袋早已挨了子彈開了花,變成老崗上一具冰涼的屍體。現在他們繼續搜捕著漏網之魚,要是巫家的人站出來指認,要是巫永鹹得知消息返回來,他就跑不掉了,這可不是兒戲,一聲槍響,命就沒了。
在忐忑不安中熬過了半天,張傑心打定了主意,趁天黑從站嶺逃出石壁去,往江西去看看,中國地盤這麼大,總有一個地方可以落腳的,想當年祖先們不也是為了逃避戰亂與天災人禍,從四面八方逃到石壁來嗎?走,只要能走出石壁,張傑心就不怕沒路可走,客家人啊,反正走到哪裡也是做客,隨便到哪裡也能安家。
天黑下來,街面上安靜了一些,石壁地界陷入一片短暫的沉寂。張傑心把所剩無幾的銀元綁在褲腰帶上,攜帶著簡單的行李,悄悄溜出了石壁墟街,往站嶺方向急匆匆地走去。
一路上無人阻攔,那些保衛團和民團的人都在吃飯,張傑心也沒遇到一個熟人,遠遠的看到一條人影便各自散開,沒入幽暗的夜色之中。張傑心不敢鬆弛,一路小跑緊走,走到站嶺隘口,他的心才稍微放鬆下來。
高高的站嶺上,這邊是片雲亭,一腳踩過去就是介福亭,那就是江西地界了。張傑心最後一腳還留在片雲亭時,不由回頭望了望山下的石壁,那廣闊的山間平地像是一片蒼茫的大海,浩淼的波浪湧動著,層層堆起,發出一陣陣洪亮的呼嘯聲——張傑心在心裡聽到了,呼嘯聲越來越大,在他心裡經久不息。
張傑心在數十年的漂泊生涯裡,時常想起這最後一次回望石壁的情形。黑暗中的山地,像大海一樣蒼茫……
張傑心的第一個落腳點是江西石城,後來輾轉於尋烏、龍南、全南、信豐、南康等地,時局動盪,天下到處亂糟糟的,他打聽不到石壁的消息,感覺離石壁越來越遠,石壁漸漸變成他夢裡的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就像蒼茫的大海上一樣,風雨飄搖的小船越飄越遠。在龍南縣,他被招贅上門,但是不到半年,含辛茹苦建起的家就毀於兵火,家破人亡,只有他一個人僥倖逃生。後來,他漂泊到了廣東境內,在始興縣隘子鄉,一個好心的寡婦收留了他。這一停泊就是好幾年,此時小日本被中國人打跑了,張傑心也欣喜若狂,到處打聽石壁的消息,準備回家去看一看。但是沒多久,共產黨和國民黨又打起來了,那個他叫她嬸娘的寡婦一病不起,他不忍心離開她,這一呆就呆到了解放後……直到1951年,老寡婦病逝後,張傑心收拾行裝,一路流浪乞討,走走停停,走了兩年多才回到故鄉石壁。
回到石壁的張傑心做了一個普通的農民,這已經讓他心滿意足,此前多年漂泊不定的生活教他很珍惜安寧的日子,此後數十年又是風風雨雨,他像中國大多數農民一樣,經歷了各種酸甜苦辣。個人的命運和時代的變遷緊密地捆綁在一起,不過這是另外一本書的內容了。單說張傑心到了九十年代末,他回到石壁娶的楊姓妻子已病逝多年,他們唯一的兒子也在外地遭遇車禍而死,他成了無依無靠、來去自由無牽掛的孤老頭子,索性住到了寧化縣福利院去。不久石壁地界就傳出閒話,說是張傑心看到巫永祺住在福利院,他乾脆就跟了過去,和她做了鄰居。
其實不是這樣的,張傑心住進福利院第二天的傍晚,看到樹下的老籐椅裡坐著一個老太太,仔細辯認了許久,方才認出這是巫永祺。這個人許多年來已經在他的生活裡消失了,就像沉入海底的一塊陶瓷,不見天日,現在重新被打撈出水,而風吹雨打,數十年的光陰已經不再了。
幾十年的歲月風霜把巫永祺變成一個滿臉皺紋、身子佝僂的老女人,她的樣子讓張傑心感覺到非常陌生,只是她的眉眼之間還存留些許當年的印痕。
張傑心背著手,悄無聲息地向她走過去,他腳步遲緩,走得很慢,好像幾十年的光陰從腳底一點一點地前進。
「你、是、永祺嗎?永祺,你是永祺嗎?」張傑心站在這個打著瞌睡的老女人面前。
「你、是、巫、永、祺嗎?」
張傑心掉了兩顆門牙,牙洞裡像空曠的山谷,他聽到了自己說話的回音,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巫永祺微閉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張開。這一過程在張傑心看來,真是非常漫長。巫永祺的眼皮就像是一張沉重的帷幕,一隻虛弱的手無力地拉著,一點一點地拉開……
「你是——」巫永祺終於把眼睛睜開了一縫,面前的影像像一張發黃的紙,看不清是誰,她仍舊沉浸在無邊無際的迷糊舊夢之中。
「我是傑心佬,張傑心。」張傑心說。
巫永祺的眼皮又睜開了一點,她像是調整了眼睛的焦距,眼前的影像慢慢顯現出清晰的輪廓,這是一個跟她一樣蒼老的老男人了,她一下想不出他是誰,不知道他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她乾癟的嘴唇機械地念著他的名字:「張——傑——心——」
「嗯,張傑心。」
「張、傑、心……」巫永祺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她努力地把身子坐直一些,抬起僵硬的脖子,眼光直直地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嗯,我是張傑心。」張傑心說。
巫永祺緩緩抬起一隻手,指著張傑心久久說不出話來,突然咯咯笑了兩聲,然後使勁地憋住,說:「你就是那個新娘子半路逃跑的張傑心?」
「嗯,我是張傑心。」張傑心點了點頭,說,「你就是那個逃跑的新娘子巫永祺,現在你跑不動了吧。」
巫永祺也點點頭,鄭重其事地。她一下想起許多,往事紛紛紜紜地湧到面前,像蒼茫的大海慢慢把她淹沒了。
張顯瀾對巫文姬說,這趟石壁之行,我對「客家人」這一身份有了深刻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是嗎?巫文姬拿眼睛瞟了他一眼,她對這個長期以來寄生在網絡上的網蟲的話總是將信將疑。
真的。張顯瀾正經地說。
那我就相信你一回吧。巫文姬認真地回答。
他們正在客家公祠的客家之路上散步,張顯瀾停住腳步,拉著巫文姬的一隻手,用網絡風格的語言說:「三克油,偶發現偶愛上你了。」
巫文姬噗哧一笑,把手從他手裡抽了回來。張顯瀾就是這樣的人,剛剛還是一本正經的,眨眼間又不正經了。巫文姬說:「你就不能嚴肅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