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嚴肅,我跟你說真話,原來我在台北,我堅決不跟我老爸老媽學客家話,在同學面前更是不承認我是客家人,總感覺客家人是低人一等,這次回到客家祖地,我才真確地認識到客家人原來是多麼的偉大,永遠走在路上,這種硬頸的精神啊——」張顯瀾比著手,好像那個「啊」字堵住了喉嚨,下面的詞就吐不出來了。
「我讓你嚴肅,你卻給我抒情。」巫文姬嗔怪地說。
「我這是嚴肅的抒情。」張顯瀾故意緊繃著臉說,「你說石壁,這是全世界客家人魂牽夢繞的祖地,你爺爺年紀那麼大了,都想回來,他還好,他回來找到了你奶奶的墳墓,還給你認了一個堂哥,而更多的人回來,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在石壁沒有親人了,他們能找到什麼?也就是發黃的族譜上的幾個字的記載吧?這也是他們需要的,這其實就是一個民族的記憶,我感覺石壁有了客家公祠,等於是喚醒了所有客家人的民族記憶力。」
巫文姬露出欣賞的微笑,說:「想不到啊,到石壁沒幾天,我們的網路作家張顯瀾同學就變成了一個哲學家。」
張顯瀾繃緊的臉鬆弛了,大笑起來,說:「是啊,在客家祖地的懷抱裡,在巫同學的熏陶下,我終於神速地轉型了。」
從他們身後走來了一群中老年人,一看就是從遠方來祭祖的,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統一的黃馬甲,手上握著一把香。兩名寧化縣裡的幹部走在前面帶著路,巫文姬和張顯瀾認出一個是張名元,那個接待過他們的張主任兼張傑力的兒子,就對他笑了笑,打了一聲招呼。
張名元也認出了他們,有點驚訝地問:「你們,你們還在石壁呀?」
巫文姬覺得這人怎麼這樣說話,好像他們來石壁,燒一把香拜一拜祖先就該走了,不能在石壁繼續停留似的,她就說:「我們呆在石壁不走了。」
張名元笑了笑,說:「我以為你們走了,都沒來看望你們。不過你看,我也是很忙啊,天天都有客人來。今天這些是廣東韶關來的一個王姓宗親祭祖團,明天香港有一個劉姓祭祖團要來,我還得接待,後天還有馬來西亞的祭祖團……」
「沒事,張主任,表叔,你忙你的,我們在這裡很好,不用你操心。」巫文姬說。
張名元揮揮手,隨人群往前走去。前面就是地勢逐漸升高的玉屏堂,公祠裡的大鐘咚咚咚地發出宏亮的響聲,鞭炮也炸響了,不知是哪個姓氏的祭祖團剛剛結束儀式。祭祀的鐘聲敲響了客家祖地的尊嚴與榮光,激越的鐘聲在石壁上空迴響著,巨大的聲音裡帶著一種醇厚悠揚的韻律,彷彿從遙遠的歷史深處傳來,穿越現實的塵土,響徹在未來的時空裡,經久不息。
這天晚上,巫永鹹又被黃茂明留在他的「客家驛站」用餐。黃茂明說,我們都七老八老了,能在一起吃飯閒扯,用你的話說多一次就是賺一次,再說我這裡的青菜都是農家肥種出來的,不用一點農藥,你到別的地方不一定就能吃到。已經站起身的巫永鹹踢了踢腿腳,又坐了下來。
今天早上巫永鹹第一次來到這裡,他就喜歡上了。還在台北時他有過一個想法,就是在故鄉石壁找一小塊地,建幾間平房,一個人好好呆著,讓生命的最後時光悠然地消融在故鄉的土地裡,但是這種文人式的浪漫,想起來容易,實行起來卻不容易,然而黃茂明實實在在地做到了,這讓他佩服,內心裡多少還有點嫉妒。
三間平房前面圍了一塊菜地,開著一道粗陋的柴門,圓拱形的門額上,黃茂明親自題寫了四個字:「客家驛站」。他解釋說,石壁是客家祖地,一代又一代的人走過石壁,實際上石壁也是客家人的驛站,從本質上說,客家人最透徹地領悟到了生命的本原,每個人都是地球的過客,每個家也只不過是驛站。他交叉用著客家話和普通話,像哲學教授一樣向巫永鹹做著闡述。巫永鹹心裡很有感觸,一個人只有活到一定的份上,他才能明白這些道理,
「客家驛站」的擺設很簡陋,只有彩電、電飯鍋兩樣電器,其它都是就地取材的物件,木門木窗木床木椅木凳,看起來就是一個地道的老農民的住所。所不同的是,這裡牆上掛的不是斗笠蓑衣之類的,而是兩幅書法名家應黃茂明之邀而寫的斗方行草。
正面牆上的這一幅寫的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右面牆上的是:「閒居無事可評論,一柱清香自得閒,睡起有茶饑有飯,行看流水坐看雲。」這兩首偈詩,巫永鹹年輕時就曾經讀到過,特別是第一首,多次聽伊先生吟過,他還抄在了筆記本上,現在在黃茂明的牆壁上見到它們,猶如見到老朋友一樣親切,不由念出了聲音,這也讓他感覺到和黃茂明的心靈距離一下縮短了,儘管兩個人的身份大不相同,但是品味和意氣還是非常接近的。
在石壁往事的回憶中,時間悄無聲息地從兩個老人身上溜走。共同的故鄉,共同的故人,使他們有著說不完的話題。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身份,又使他們的話題有著相互矛盾的解讀和相互補充的印證。
巫永鹹第一次坦露心扉,他還從未向任何人談及在耄耋之年回鄉的衝動和夙願,這是隱藏在他內心的秘密,現在因為遇到了同一時代的人,又感覺頗為投緣,他才有了表達和傾訴的激情。巫永鹹說,這世人風風雨雨,越活到最後越是把一切都看淡了,多少年來,石壁故鄉就像一塊癒合的傷口,變成一條沉睡的疤痕,不再有痛感,沒想到,傷口突然又裂開似的,發出的痛瀰漫全身,直抵內心最深處。他知道,他好不容易治癒的鄉愁又復發了,這致命的鄉愁在台灣是無藥可治的,像命中的詛咒不可逃避,只有回到石壁故鄉才有解藥。巫永鹹越發明白,一個客家人,不管他離家多遠,不管他做客異鄉早已當成家鄉,那個胞衣窟和血跡搖籃的故土,才是精神上永遠不可替代的真正的家。所以,慎終追遠、尋根謁祖,成為客家人對自身生命來源的一種回訪。想到這些,巫永鹹在台北舒適豪華的家裡再也呆不住了,每天坐立不安,回到石壁故鄉的念頭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他想即使死也要死在石壁故鄉,正好省了將來運送骨灰的麻煩。當他說到這裡,黃茂明微微頷首,讚許地說,我從閩南回到石壁時,也是這麼想的啊。
巫永鹹說,這次回來,他有幾個心願,或者說夙願,可以說是小小的心願,也可以說是一生最大的夙願,卻不是想見哪個活人,而是想找到幾位親人的墓地,他們分別是父親巫得明、原配妻子羅幼妹和弟媳婦張傑儀,他想在他們的墓前焚香一拜,把他們的墓地修葺一下。
黃茂明接上巫永鹹的話頭,淡淡地說,能找到當然很好,了卻一個心願,不管他們的墓地能不能找到,他們都是在石壁故鄉的土地裡,早已和石壁融為一體,就像我們的客家先民一樣,他們的墓地已經湮沒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我們需要的其實不一定是具體的一處墓地,而是一個可以寄托追思的地方,比如像客家公祠玉屏堂這樣的地方,猶太人有他們的聖城,天主教徒有他們的梵蒂岡,穆斯林有他們的麥加,而客家人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公祠,這其實也就夠了。巫永鹹說,現在他完成了三分之一個心願,也許是上天要彌補他的缺憾,讓他意外地發現他在石壁地界居然還有一個孫子,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孫子彷彿從天而降,讓他覺得命運女神到底還是垂青於他的,不然憑什麼給你一個孫子?說到巫永鹹剛剛認回來的孫子張文能,黃茂明笑笑說,我比你更早就認識你孫子了,這是一個很實幹的農村基層幹部,去年他被評為市裡的先進分子,我還給他寫了推薦意見呢。
說了一通,巫永鹹帶著總結似的語氣說,這次回來已經是大大地賺了,現在他心滿意足,沒有什麼迫切的事情需要他立即去做,他可以悠閒地打發生命中的最後時光了,所以——巫永鹹重讀了這兩個字,故意停頓了一會,才接著說:「只要你願意留我用餐,我就願意留下來奉陪到底。」說得黃茂明哈哈大笑。
正在吃飯時,張傑力拄著煙管找上門來了,他站在門口對巫永鹹說:「我就知道你在這。」
黃茂明招呼他坐下來一起吃飯,張傑力擺著手說:「我吃過了。」巫文姬給他端了一隻凳子,他也不坐,仍舊堅持站著,說:「永鹹佬,我找你是有事的。」
「什麼事?你說吧。」巫永鹹說。
「事情是這樣的,」張傑力慢條斯理地說,「明天我們去一下寧化福利院,因為明天傑心佬要和永祺結婚了。」
在場人全都愣了一下。巫永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又結婚了?當年在自己的操持包辦下,永祺已經和傑心結過一次婚了,只不過永祺在半路上逃跑了,使得這次婚姻有始無終,有名無實,現在他們又要結婚了,這算復婚還是重婚?
巫文姬興奮地叫了一聲,說:「好浪漫啊,我姑婆要結婚了。」她眼前立即浮現一個女人身披白色婚紗的形象,在她的感覺裡,不管一個女人有多老多醜,只要披上婚紗,就是最漂亮的女人。她抬起頭對爺爺說:「我們都去參加姑婆的婚禮。」
巫永鹹在台灣時偶爾會往寧化福利院打電話,請工作人員叫永祺來聽電話,時常要等很久她才會來到電話旁,她的聲音似乎也是迷迷糊糊睡不醒的。永鹹好幾次鄭重其事地向她表示過道歉,他感覺自己當年對她婚姻的執意包辦,導致了她一生的苦難,他內心裡非常懺悔和不安,這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而非做秀。但是永祺卻是平淡地叨嘮著,沒什麼,什麼也沒什麼……永咸知道,沒什麼也是一種「什麼」,像風從河面上掠過,風沒有留下,波紋留下了。
「去參加,我也算一個。」黃茂明說。
「我也去參加,這可是跨世紀的婚禮啊。」張顯瀾說。
巫永鹹一直沒有說話,心裡閃過一種莫名的預感。
這是一場罕見的特殊婚禮。
地點是在寧化縣福利院一間簡陋的平房裡,沒有鮮花,沒有音樂,也沒有鞭炮,更沒有婚紗,只有一個躺在床上進入彌留之際的老女人,床邊圍滿了關注她的親人。
巫永鹹第一眼看到妹妹巫永祺時,心裡的預感隨即得到了證實,不過他心裡還是很平靜的,只是走到床前,握住妹妹的一隻手,用力地握住,力氣一點一點地加大,他什麼也沒說,兩個人的眼光溫柔慈祥地對望了一會兒,幾十年的陋閡和恩怨,就在輕輕一瞥的眼光裡消逝了,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一片浩淼的大海裡。
張傑心俯下身子,從床上抱起巫永祺。瘦骨稜稜的永祺已經非常虛弱了,大家看到她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暈,這時候的她是幸福的,超越了所有的苦難。
巫永鹹、巫文姬、張顯瀾、黃茂明、張傑力、張文能還有福利院的幾個工作人員,輕輕地鼓起掌來。
張傑心對巫永祺說:「這回是真正娶到你了。」
巫永祺說:「這回我不跑了。」
一顆熱淚從巫永鹹的眼眶裡晶瑩地流了出來。這時,他發現巫永祺安詳地在張傑心的懷裡溘然長逝。
幾天後,送走巫文姬和張顯瀾,巫永鹹執意留在了石壁。
這回我不跑了。
巫永鹹耳邊時常響起妹妹的最後一句話:這回我不跑了。
就像那些數不清的客家祖先們,他們的魂魄一直在外飄蕩著,現在石壁有了公祠,他們可以回來安息了,我雖說是個活人,跑了一輩子了,也該歇歇了,能死在石壁,這是早些年想也不敢想的幸福啊,
每天的落日餘暉裡,巫永鹹坐在客家公祠的牌樓下,滿臉平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