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48章 掃墓 (2)
    黃茂明走上前,伸出手來,說:「歡迎你呀,巫先生,歡迎你回到石壁探親訪友。」舉手之間的動作、說話的語氣,儼然就是一個大幹部。

    「你是——」巫永鹹遲疑著抬起手。

    「我是黃茂明。」

    巫永鹹心裡立即跳起另外一個人:黃茂如,記憶的閘門一下打開了,這個黃茂明原來就是黃茂如的弟弟,他不由哦了一聲,手在空中僵住了。

    黃茂明上前握住巫永鹹的手,說:「時間過得真快啊,現在我們都是老頭子了!」

    「是啊,是啊,」巫永鹹點著頭說。

    「我昨晚才聽說你回來,回來走一走,看一看,很好啊。」黃茂明一直握著對方的話,不肯鬆開,「我這麼早來看你,想邀請你到我那寒舍做客,吃我親自種的青菜。」

    「多謝,多謝。」

    「今天見到你很高興,想不到啊,像我們這把年紀,說實在的,見一次少一次。」

    「也是見一次賺一次。」

    「是啊是啊,賺一次。」黃茂明終於鬆開了手,依舊是感歎不已地說,「可惜我哥茂如,沒機會再見到你。」

    黃、茂、如,這三個字巫永鹹在心裡念了一遍,只是淡淡地說:「都是老皇歷了。」

    「我哥已經作古,他臨死前對我說,當年他那樣做,是不夠厚道的,對你、對張傑心都對不住。」黃茂明沉著臉,顯得很真誠地說。

    巫永鹹仔細地聽著,眼睛裡亮了一下,似乎連臉上的皺紋也亮了一下,說:「怎麼著,也是過去的事了……」

    關於巫永祺和黃茂如的事情,巫永鹹是在逃亡路上才聽說並恍然大悟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時,他已經沒有憤怒,只有一聲沉重的歎息。

    那天晚上,黃茂如和他重金僱用的馬車停在竹林的另一頭,巫永祺坐著花轎經過了竹林,她借口拉肚子,穿過竹林登上了他的馬車。這一切他們事先密謀了多次,在巫永祺出嫁前一天,兩個人在窗台上下傳著紙條,最後確定下來的。馬車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幕裡,等到起親客發覺,馬車已經出了石壁地界,往泉上方向急駛而去……巫永祺像是死裡逃生一樣,和欣喜若狂的黃茂如緊緊地抱在一起,一路上都沒有分開過……

    巫永祺和黃茂如第一個落腳點就是泉上。

    泉上是明末清初的大儒李世熊的故鄉,李世熊一生浩然正氣,著述等身,《寧化縣志》、《寒支初集》、《寒支二集》、《物感》、《錢神志》、《狗馬史記》等等,都是黃茂如非常景仰的著作。黃茂如事先已托朋友在李世熊的故居附近租了一間小木房。李世熊的故居雅號「檀河精舍」,這是李氏在明朝滅亡後建成的,他把書齋取名「但月庵」,頗有用意,「但月」拆開便是「明一人」。黃茂如和巫永祺模仿先賢,把他們的小木房叫作「明月居」,因為屋頂上的木板有一道手指大小的縫隙,每天晚上月光都從那裡傾注而下,「明月居」顯得名符其實而又浪漫溫馨。那時的泉上是個大墟市,往來的人很多,黃茂如和巫永祺怕被張家和巫家的人發覺了,還是依依不捨離開了他們的明月居,遷往東面的深山裡,那裡叫作延祥村。延祥是一個掩藏在峰巒起伏的群山裡的古老村落,讓黃茂如和巫永祺驚訝不已的是,這裡聳立著許多座宮殿式的明清建築,高牆深院,飛簷斗拱,氣勢恢宏。

    雄偉的牌樓、雕樑畫棟的裝飾、精緻的神龕、名人題署的金匾、平坦的石板小徑,處處顯露著一種富足和安逸的景象。這個曾經輝煌過的繁華所在,因為地處偏遠,更增添了靜謐和神秘的氛圍。延祥人在這裡過著閒適的耕讀生活,難免要生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除了蘇杭,只有延祥」的自豪。黃茂如和巫永祺受聘在村裡的初級小學任教,村裡的楊氏公田理事會安排他們住在一座「百間房」裡,全村共有三座「百間房」,他們住的這座是清朝乾隆年間楊鼎銘建的,4個大院4個大廳16個天井,合計有99間房子,俗稱「百間房」。他們住在二樓的房間,本來就是留給教書先生的,佈置得古香古色,房間前一個小廳,懸掛著伊秉綬題寫的一副對聯:「先代擅文名,雲路已舒騏驥足;後昆傳學業,梧岡多有鳳凰毛。」據說這是當年伊秉綬先生寫給延祥貢生楊錦嵐的,非常珍貴。這使得黃茂如想起自己時時隨身帶在身邊的黃慎的《荷花水鴨圖》,說實在的,他從來不敢輕易示人,更別說掛起來了。

    在延祥渡過了一年多幸福安穩的生活,因為村小優先聘用了本村籍的教師,黃茂如和巫永祺就落聘了,他們遺憾地告別了美麗的延祥,前往湖村的嚴坊,這裡沒呆多久,開始輾轉於水茜、安樂、安遠等地的偏僻鄉村,一直是以教書謀生,有時為了生計,黃茂如也不得不去做一些粗活。在非常殘酷的現實面前,浪漫情懷慢慢被磨礪掉了,說話變得粗聲大氣的,甚至有話也不能好好說了,需要用言語刺傷對方才善罷干休。兩個人的徹底破裂始於巫永祺的意外流產,那時已是四十年代末期,政局即將明朗,兩個人在治平鄉的一所小學教書,黃茂如對政治一向不感興趣,也很麻木,他只希望磕磕碰碰的小日子能過下去,他早已失去了進取心,對生活和人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此時巫永祺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這似乎帶給他一些新的夢想,這也是巫永祺十多年來第一次懷孕,黃茂如原來以為這輩子就要絕後了,儘管很長一段時間他對這個問題也看淡了,但巫永祺微微隆起的肚子,還是讓他內心裡欣喜莫名。

    隨著政局的逐漸明朗,學校裡有一個教員以共產黨員的身份公開活動,巫永祺本來就和這個姓曾的男子談得來,這下更是成了他的助手似的,時常跟著他一起參加活動,開會、做紀錄、寫標語、散發傳單,這讓黃茂如十分不滿,時常醋意大發,漫罵指責和無端猜疑巫永祺。有一天夜裡,巫永祺和老曾到鄉里參加一個秘密會議,討論迎接解放軍工作隊的重大事宜。會後天下起了小雨,巫永祺為了避免黃茂如起疑心,爆發激烈的矛盾,她戴著借來的竹笠,連夜趕回學校,就在離宿舍十幾步遠的地方,不小心滑了一跤,從三級土台階上摔下去,感覺到下身一片溫濕,不由大驚失色,原來居然是流產了。巫永祺的哭泣聲引來了黃茂如,得知巫永祺不慎流產之後,黃茂如先是一愣,接著勃然大怒,責罵巫永祺沒有家庭責任感,三更半夜裡跟著男人四處亂跑,流產是對她的報應。

    巫永祺強忍著身體上的創傷,卻無法忍受心靈的破碎和絕望,看著黃茂如暴怒的扭曲的臉,她的心一下墜入黑暗的深淵……第二天,水茜鄉有一所小學要僱用教員,黃茂如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狠心地不告而別,只身前往。巫永祺在冰涼的小屋裡給自己燒水做飯,身體極度虛弱的她,臉上沒有一滴淚水,只是默默地往灶洞裡塞著柴塊。她對黃茂如徹底情斷恩絕,老曾回到學校後聽說了這幾件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巫永祺緊緊地摟進懷裡。永祺並沒有想嫁給老曾,但他們還是同居了。

    誰也想不到,在治平鄉解放前夕,老曾被潛伏的國民黨特務暗殺身亡,巫永祺因此受到懷疑,解放後接連不斷地被隔離審查,甚至還關進牢裡關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心如槁灰,曾經幾次自殺未果,後來還是查實了,她和老曾的死毫無關係,此時的巫永祺心力交瘁,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感覺自己像是行屍走肉一樣苟活於人世間。她自願到了石壁最偏僻的小學做了一個普通教師,清心寡慾,過著老尼姑似的日子。退休後,她也一直孤身住在學校裡,前幾年學校因為沒有生源,撤並到附近學校去了,她還是一人住在越發破舊的學校宿舍裡,幾乎與世隔絕。去年一場大雨,學校後面的山坡塌方,宿舍成了危房,巫永祺這才不得不聽從民政部門的安排,住進了寧化縣福利院……

    而黃茂如解放後到了翠城中心小學工作,卻患肝腹水病倒了。自從他離開巫永祺之後,兩人再也沒有任何聯繫,直到他臨死之前,兩人也沒見過一面,彼此不知對方的下落,黃茂如甚至不願意提起她。在他病死的前一天,黃茂明來看望哥哥,和他作了最後的一番談話。黃茂如自知來日不多,把他珍藏多年的黃慎《荷花水鴨圖》交給了弟弟,沉思良久,說起當年他半路劫走張傑心新娘子的事情,他說自己這樣做實際上很不厚道,他感覺對不起張傑心和巫永鹹……

    黃茂如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曾經魂牽夢繞的愛人巫永祺此時正在監獄裡接受審查,她並不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在後來的漫長歲月裡,她提到黃茂如都不大願意稱呼他的名字,而是說「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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