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配妻子羅幼妹的新墓地上掊了最後一抔土,巫永鹹手上的鐵鍬似乎握不住了,張文能連忙從這個台灣來的爺爺手上接過鐵鍬,而巫文姬也上前扶住了他。
「爺爺,你沒事吧?」文姬攙著他的胳膊問。
「有事,」巫永鹹說,「這是了了一件事。」
巫文姬理解爺爺的心情,從台灣漂洋過海回到石壁老家,他內心深處隱藏著幾個秘密,其實也是夙願,能不能實現他沒有把握,生活早已教會了他隨遇而安。現在,實現了其中一個夙望,爺爺因為滿足而略感疲憊,全身有些乏力。
日頭快要下山了,山風吹到身上,涼爽宜人。
張文能扛著鐵鍬提著土箕,從後面大步走上來,對步履蹣跚的巫永鹹說:「爺爺,晚上我在家裡擺酒,請大家好好喝一頓。」
「炒兩個家常菜就好了,」巫永鹹說,「什麼魚肉都不要。」
「家裡的青菜都是自己種的,不灑一滴農藥,純天然的,爺爺肯定會喜歡。」張文能說。
從山上回到張文能家,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幅意外的景象:張文能妻子和幾個婦女正在殺雞殺鴨,有人在大灶上燒著開水,有人從自己家裡肩扛手提的搬著桌椅過來,還有人提著家裡的一大塊醃製的山豬肉送上門來,這完全是一副準備大宴賓客的場面。
「這是幹什麼?怎麼這樣子?」巫永鹹扭頭問道。
張文能面露難色,說:「爺爺,我也沒告訴他們,是他們……你不知道,村民很好客,他們聽說我的台灣爺爺認到了,下午又給奶奶遷墳,就來家裡幫忙……你看,他們不僅人來幫忙,還送吃的喝的過來……」
就在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黑臉男子打著赤腳,手上提著一隻綁住兩腳的雞,笑呵呵走了過來,說:「文能佬,聽說你家來了個貴客,我也來湊個熱鬧,討碗酒喝。」
張文能回答說:「積泰佬,你來喝酒就是了,怎麼把家裡下蛋的母雞也帶來了?」
這個叫作張積泰的哈哈大笑,把手上的雞提到張文能面前,說:「你看清楚嘍,這是公雞。」
「行了行了,你把公雞帶回去!」張文能揮了揮手,抬起眼睛對著前面幾個正走來的人說,「哎,你們來就來,不要帶東西!」
「文能佬,我們不帶東西來,你要請客人吃什麼?你家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吃的?你也別跟我們假正經了,他是你的客人,也是我們石壁村的客人。」張積泰說著,對巫永鹹點了點頭。
巫永鹹發現村民們自發的真心的來張文能家裡幫忙,還送這送那的,看來張文能的人緣太好了,他沒有白操心那麼多村子裡的公家事,他的辛苦也算是值了。
「爺爺,你別不高興,這些村民……」張文能說。
「我高興,我高興。」巫永鹹說。
一些年長的村民圍上來,跟巫永鹹客氣地打招呼,問好。巫永咸知道,他已不僅僅是張文能的爺爺,也是全村人的客人。他曾經也是一個石壁人,現在回到石壁做客,這再次驗證了客家人的宿命:處處是家,又處處是客。
巫永鹹被請到了首桌的主席位置,張文能和巫文姬分坐在他的兩邊。桌上的碗盤是幾戶人家借過來的,大的大,小的小,冷菜熱菜也是各式各樣,一看也是幾戶人家湊來的。這種和諧的鄰里氛圍,對巫永鹹來說是久違了。
開席前,大家請巫永鹹講幾句話。在巫文姬的攙扶下,他有點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這是因為他的激動,他的嘴唇也嚅動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話:「我太慚愧了,回來得晚了,但,我又很慶幸,我到底還是回到了石壁老家,我不是客人,我是自家人。」
大家熱烈地鼓掌。巫永鹹不顧巫文姬的反對,喝下了一碗酒娘,然後抹了一下嘴,坐了下來,覺得全身通泰舒暢。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真正回到了石壁,從身體到靈魂,全都回來了。他又想喝酒了,但是巫文姬堅決地反對。
「一小半碗也不行嗎?」巫永鹹像貪嘴的小孩在求情。
「不行。」巫文姬鐵面無私地說。
「別人敬酒,我也不能喝一點嗎?」巫永鹹試圖找到一個可以喝酒的充足的理由。
「不能。」巫文姬仍然毫不通融。
還是張顯瀾站了起來,對巫永鹹說:「巫爺爺,以後向你敬酒,就讓我來代你吧。」
儘管接下來,巫永鹹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再喝酒了,但他一直沉浸在濃濃的鄉情和親情之中,面帶微笑,似乎是在享受一種難於言說的愜意。來敬酒的人太多了,不一會兒,替他喝酒的張顯瀾就喝醉趴下了。
這個晚上,巫永鹹睡得很好,很踏實。他醒來時,窗外的天空還沒亮,但他還是起了床,走到窗前,把窗戶全都打開,往前探了探身子,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清新空氣。
高大的客家公祠牌樓在微熹中泛出沉著的底色,從客家之路通往公祠,地勢逐漸升高,玉屏堂雄鋸在高處,遠遠的俯瞰著站在窗台前的巫永鹹。
在巫永鹹看來,玉屏堂就像一隻張開翅膀的雄鷹,暫時棲在山上,眼觀八方,隨時準備起飛。這就是客家人,就像玉屏堂裡供奉的205個姓氏的先祖一樣,從遠方走來,又向著更遠的遠方走去。只有像巫永鹹這樣的老人,老了,走不動了,才不想走,可他還是要堅持著走回故土。人就是這麼奇怪,越嚮往著遠方,越留戀著故土。再也沒有哪一支民系像客家人這樣,把「客」與「家」和諧地統一在身上。巫永鹹心想,我家在石壁,我又在石壁做客,最終我還是「客」,以「家」為客,說到底,每個人都是人世間的過客,每一代的客家人走在路上,都承受著共同的使命,這就是薪火相傳,讓客家發展,讓客家壯大,在發展與壯大中,不忘記自己的根。對巫永鹹來說,這次回到自己的血跡搖籃,儘管目前只完成了一件夙願,卻意外地認回了孫子,他感覺非常欣慰。
天漸漸亮了,公祠一片金光閃耀。
巫永鹹離開窗台,走出了房間,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飯店的大門已經敞開,女老闆楊犁花正在掃地。她總是每天起得這麼早,掃地、擦拭桌椅、灶台,這不由得讓巫永鹹想起當年家裡的傑儀,客家女人勤勞肯干、任勞任怨的品格,在她們身上體現得這樣鮮明。
這時,有一個氣度不凡的老人走到了大門口,楊犁花迎了上前,親切地叫了一聲:「茂明叔公,早啊。」
原來這人就是黃茂如的弟弟黃茂明,當年十幾歲就參加了紅軍,在長征途中與部隊失散,流落在四川、貴州等地做了多年的小販,打跑小日本之後,他回到了石壁老家。不久,共產黨和國民黨又打了起來,他再次選擇了共產黨,投身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解放後,被調派到閩南地區任職,八十年代中期在地區行署專員的任上離休,老婆孩子住在閩南的城市裡,而他大部份時間住在寧化,時常回到石壁走一走看一看。去年,黃茂明在大型國企擔任老總的長子,因腐敗案發,數額極大,被依法判處死刑,他痛心不已,索性就把在城市裡的公房退還給政府有關部門,帶著老婆回到石壁定居。
石壁鎮政府送給黃茂明依山傍水的一塊地,這塊地就在現在的客家公祠右側,他謝絕了政府的好意,執意交了兩萬塊作為購地款。黃茂明在這裡建了三間磚瓦房,圍了一塊菜地,種了幾畦菜,還養了幾隻雞鴨,過著世外桃源般的悠閒生活。福建省電視台曾經以《老專員離休當菜農》為題,跟蹤拍攝了黃茂明和他老伴的日常生活。以張傑力為代表的不少石壁人倒是有些看法,他們兩個人的退休金加起來,每個月就將近一萬元,自然可以悠然自得地打發美好的時光,真正的菜農可不是這樣子,他們打草殺蟲,起早摸黑的腰彎得直不起來,挑著菜到市場上出售,要提防城管人員亂罰款亂收費,還得和顧客討價還價,費一番口舌。假如他們也當的是這樣的菜農,他們品嚐到的就不會是詩意而是生活的艱辛了。
「聽說你這裡住了一個從台灣回來的巫先生?」黃茂明向女老闆楊犁花問道,他是昨天晚上偶然聽說巫永鹹回石壁來了,想當年,巫家在石壁地界也是赫赫有名的家族,在1930年的農民暴動中,永鹹逃亡到了台灣。其實,黃茂明對巫永鹹的印象一直是模糊不清的,記憶中他們甚至沒有面對面說過話,但是那一年,他哥哥黃茂如在半路上「拐走」了他妹妹巫永祺,成為石壁地界轟動一時的事件,這也算是巫黃二家之間的一大恩怨,現在哥哥黃茂如早已不在人世,他這個做弟弟的有必要來見見人家,一笑泯恩仇。
「有呀,有一個巫先生。」楊犁花說著,似乎聽到腳步聲,眼光就往樓梯方向轉來,一眼看到了巫永鹹,興奮地說,「他就是巫先生!永鹹叔公,有人找你。」
巫永鹹抬起頭看了看黃茂明,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人,卻又非常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