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上上下下亂成了一團,人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兒,詫異、驚乍、憤怒、漫罵、推測,這裡圍成一堆,那兒湊成一簇,議論著這突如其來的事件。
廚房裡圍了最多的人,像是一鍋煮開的水,發出的聲音不停地往外溢。佈置妥當的婚禮拜堂,香案上的一支臘燭倒了下來,沒有人扶,好在它流了一灘淚就熄滅了。
怎麼會這樣?跑了還是……張傑心愣愣的,突然一屁股跌坐下來。旁邊的人群中有人驚叫起來,也來幫忙的徐世謙連忙跑上前,眼疾手快地扶起張傑心。
「傑心佬,你沒事吧?」徐世謙問。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張傑心抓著徐世謙的肩膀,他想問,可是他發不出聲音。
徐世謙扶著張傑心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趁機說起巫永鹹的不是:「我懷疑是永鹹佬,表面上答應,實際上,哼,他暗中和他妹子串通好了……」
張傑心心裡亂糟糟的,他像一條脫水的魚,身子靠在椅背上,艱難地呼吸著。徐世謙幫他端來了一碗水,他一口氣全灌了下去,堵住的嗓子眼好像通了,但心裡依舊堵得厲害。
「傑心佬,我看這十有八九……」徐世謙說。
張傑心比了一下手,示意徐世謙不要多嘴,說:「別說了,你讓我想想。」
按照石壁地界的習俗,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按部就班一個不漏,在展開這繁瑣的禮俗過程中,張傑心登過多次巫家的門檻,和巫永鹹一次次地溝通、商議,從沒有過吵嘴和紅臉,總是相互讓步和妥協,總是很快能達成共識。石壁人並不忌諱在說親中的爭吵,他們甚至認為「不吵不發」,「越吵越發」,可是張傑心和巫永鹹說親說得過於順利了,過於和氣了。現在回頭想一想,這裡面是不是就隱藏著陰謀呢?自始至終,他沒見過巫永祺一面,更別說說上一句話了。巫永鹹曾經拍著胸脯說,這事全由我做主。可是現在呢,新娘子半路上不見了。一個大活人,不是一隻雞,也不是一根針,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張傑心低著頭,用手指揉著太陽穴,心裡想,現在我的新娘子半路消失的消息,恐怕傳遍了整個石壁地界,我張傑心一夜之間成為石壁最大的笑柄。他感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恥辱。巫永祺啊巫永祺,他心裡念著新娘子的名字,額頭上的青筋撲撲撲地跳動著。
「傑心佬,我敢說,這是永鹹佬搞的鬼……」徐世謙說。這些天來,他對傑心和巫家的婚事一直是持反對態度的,沒少潑冷水,可是怎麼也無法勸止張傑心,現在好了,事情出來了,他有話要說了。
「我早說了嘛,永鹹佬是什麼人?他能安什麼心?……」徐世謙說。
張傑心沉著臉打斷徐世謙說:「拜託你,別說了。」
「你要是早聽我的,就不會有事。」徐世謙依舊不屈不撓地說。
張傑心霍地起身,臉黑黑地向門口走去。
「哎,你要幹什麼?」徐世謙問道,從後面追了上去。
「啊,這、這是真的嗎……」巫永鹹接到永祺半路上在竹林裡消失的消息,像是一個晴天霹靂,一下把他震住了。他緩過神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永祺跑了。他知道這個妹子的性格,這時才明白太低估她了。
一開始永祺就對這樁婚事強烈不滿,永鹹覺得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想當初自己也不滿父親安排的婚事,慢慢不也習慣了嗎?這個家既然是他做主,妹子的婚事自然也包括在其中,再說他一直認定張傑心是個可靠的出色的人物,和妹子非常般配。永祺能嫁給這樣的夫君,也是福份了。在進入議定婚事階段,儘管永祺沒有正面表現同意,但態度和開頭有了很大改變,不再激烈地爭執,甚至很少說話了,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最後只提了一個要求,她不要伴娘,理由是她找不到合適的伴娘。不要伴娘就不要伴娘,這算不上什麼大事,再說永祺是讀過書的新派人,永鹹就依了她。
這時永鹹徹底鬆懈了,以為永祺完全默許了他的安排,誰知道這個妹子城府太深,表面上聽天由命,心裡卻在準備著逃跑的對策。她太善於隱藏了,居然騙過了永鹹。她既然能夠逃跑,必定有一個接應人,這個人可能就是她私訂終身的人。這個人會是誰呢?巫永鹹腦子裡轉了一圈,只感覺到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一閃而過。最近的這段時間,永祺並無什麼異常,主要是呆在她自己的房間裡,她很少外出,即使外出也是受到公開的跟蹤和監督,也沒有和外界通信,如果有信件往來,那是不可能不被查獲的,那麼到底是誰接應了她?看來,表面上毫無異常,這就是最大的異常。永鹹不由歎了一聲,自己到底敗在了這個小女子的手下。她倒好,她一跑了之,留下的局面讓他來收拾,他該如何面對來自張家的憤怒和壓力?
家裡幫忙的人正在喝酒,一下子端著酒碗全傻了,新娘子半路逃跑的事並非從未有過,現在竟然是發生在石壁地界有名望的巫家身上,不能不讓人大為震驚。
「大家,幫忙出去找找、找找……」永鹹比著手對大家說,聲音一下變得結巴不清。
一群人出了巫家,分頭散去。
巫家的喜慶氣氛像被一陣風捲走,永鹹愣愣地站在廳堂上,香案上的紅燭還紅撲撲地燒著,酒席上的杯盤已是一片狼籍。
病情時好時壞的父親此時已臥床休息,幼妹有了身孕也回了房間。永鹹不想讓他們知道消息影響了身體,這時他真是又氣又惱,急火攻心,卻無可奈何。
傑儀悄悄走到他身邊,用一種看破一切的語氣,淡淡地說:「強扭的瓜不甜……」
永鹹驚訝地看了傑儀一眼,急切地問:「你知道永祺私下裡和誰相好嗎?」
傑儀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永鹹眼光久久停留在傑儀臉上,感覺有點奇怪,她說她不知道,但她似乎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永鹹也沒再深究,他心裡已經夠亂了。
門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有幾個人快步走了過來。永鹹以為是出去找永祺的人回來通報消息,連忙迎出去。
走到大門口一看是張傑心,帶著一種興師問罪的怒氣,身後還跟著幾個人,乒乒乓乓地走上來。
永鹹自覺理虧,抱拳作了一揖,聲音就哆嗦了一下,說:「張……實在抱歉!我……」
傑心在永鹹面前站住了,繃著臉,忍不住拔尖了聲音問:「怎麼會這樣?」
永鹹歎了一聲,說:「這個,實在難於預料,萬萬沒有想到……」
傑心身邊一個親戚粗著嗓門說:「今天本來是傑心佬的大喜日子,現在好了,新娘子半路跟別人跑了,石壁地界傳遍了,你叫傑心佬還有面子活在石壁嗎?」
永鹹聽出這人話裡的火藥味,但他還是忍耐地說:「這,這也是我不願意發生的事情……」
「你不願意發生?說的好聽,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兄妹倆串通好了?」那人似乎按捺不住地擠到永鹹面前,眼睛狠狠地盯著永鹹。
他的話讓永鹹先是全身一震,繼爾是怒不可遏的責問:「你這話什麼意思?!」永鹹覺得這人的話太陰毒了,完全就是誣蔑和挑釁,他看到張傑心把頭偏向一邊,分明也是站在同一立場上,他再也克制不住了,大聲吼道:「巫永祺從這裡上轎,嫁到了你們張家,就是你們張家的人,你們把她弄丟了,這是你們張家的事!與巫家無關,我巫家沒找你們算帳就好了,你們還有臉來說我!」
永鹹的話同樣讓傑心震住了,他瞪著眼睛看著暴怒的永鹹,拳頭一會兒攥緊了,一會兒又鬆開,胸膛激烈地起伏著,本來就一肚子火,正不知怎麼發洩,這下好了,永鹹嘴裡飛濺而出的口沫就像火星一樣,點燃了他肚子裡的怒火,火勢轟地猛烈起來,先從他的眼睛燒起來,接著他全身也嗶嗶剝剝地燒起來了。
「你!——」傑心伸出一根指頭,對著永鹹點了點。
傑心抖動的手指頭在永鹹看來,像是一根棒槌。他隨即意識到自己剛剛說的話不大理智,本來自己和傑心一樣也是受害者,這句話卻把自己一下推到了對立面,其實這是沒有必要的,但是傑心的樣子特別是他身邊的那個鳥人,實在讓他嚥不下這口氣。說出去的話像潑出去的水,他也不想收回來了。
「我怎麼啦?」永鹹冷冷地問。
「你,你們巫家欺人太甚!」傑心咬著牙狠狠地說。
傑儀從裡面慌張地走出來,看著面前劍拔駑張的態勢,連忙像楔子一樣擠到兩個人中間,說:「都是一家人,有話不能好好坐下來說嗎?」
傑心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朝永鹹丟下一句狠話:「我會找你算帳的!」然後猛地轉過身子,重重地踩著地面,大步走了。
永鹹並沒有把傑心的話放在心上,不久之後,當傑心和一群農民像洪水一樣湧向巫家大門時,他才掂出了這句話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