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的夜晚被迎親隊伍的銅鑼嗩吶聲渲染得喜慶而又熱烈。他們從葛籐坑巫家喜氣洋洋地出發,有人吹著嗩吶,有人放著鞭炮,一路上敲敲打打,往石壁坑張家而來。
提著紅燈籠的兩個女子走在前頭,燈籠裡紅艷艷的像一團火球在滾動,接著又是兩個女子各持一根竹枝(枝頭上纏著紅布條,俗稱彩紅),中間是花團錦繡的花轎,對於四個身強力壯的轎夫來說,花轎以及花轎裡的新娘子,是比較輕巧的活兒了,所以他們有時就隨著銅鑼嗩吶的節奏,一起晃動著花轎,使花轎在樂聲中晃出一種韻味和喜慶。打鑼吹嗩吶的後面是挑松明火把的人,火把的光亮照耀著路面,微風吹來,光亮長長短短地飄動著。
花轎裡的巫永祺不時偷偷撩開紅布做的轎簾,往外面張望。對她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時刻。在這條通往張家的迎親路上,決定著她未來的命運,當然還有其他人的命運。
上轎前,她在房間換上了紅裙紅衫。這古香古色的紅衫,前後腰各縫兩個古銅錢,領上用紅線掛一面銅鏡和一個小紅布袋,內裝一個銀洋、十二個銅錢。她感覺像是披掛上陣的戰士,即將面臨一場無法預測的戰鬥,她一直控制著內心的情緒,盡力做得像一個平常的新娘子。傑儀走進房間告訴她,外面準備得差不多了。永祺抬起頭,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片刻,似乎彼此在探詢著什麼。
永鹹把永祺背出了閨房,背到了廳堂上。這裡擺了一張香案,上面點著香燭,香案後面的地上放著一隻米篩。永祺站在米篩中面向香案,手裡拿著一隻紅布做的長條型的梁米袋,裡面裝著兩隻雞蛋和花生糖果等。一個堂嬸象徵性地給永祺梳了三下頭髮,往她嘴裡餵了一口飯,按照習俗,這口飯新娘子不能吞下,等到花轎出了村子的水口之後,方可吐掉。永鹹隔著香案,雙手舉起一碗酒,向著永祺獻了三次,然後輕輕灑在地上。永祺眼眶裡飽含著淚水,忍不住落下幾顆晶瑩的熱淚,她哭了幾聲,聲音不高,是從唇間爆破發出的,但她隨即止住了,肩膀在不停地聳動著。
永鹹的眼光射過來,久久停留在她的臉上,她迎著他的眼光,她從裡面讀到了非常複雜的內容。這也是兄妹倆最後一次不同尋常的對視。
鞭炮響了,銅鑼響了,嗩吶也響了。起親客背著永祺走向停在門口的花轎,永祺也知道這時千萬不能回頭,但她卻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她看到在送行的人群裡有兩雙眼睛特別與眾不同,那分別是永鹹和傑儀的眼睛……
坐進了花轎,永祺不由出了一口氣,像是歎息又像是深呼吸,她知道自己命運的小舟已駛進茫茫無邊的大海,它會不會被風浪打翻?它能不能安全停泊在平靜的港灣?一切都無法預測……
這些天來,茂如總是如期出現在她的窗台下的牆角邊,他們用紙條傳達著情感和對策。昨天早上她在密密麻麻的紙條上寫了最後一行字:「明天晚上見吧!」她沒有用石子包起來,而是取出母親留給她的一枚戒指,包著這枚戒指往茂如扔去。她感覺自己把自己的一顆心扔下去了。茂如從地上撿起紙條,打開後看到了戒指,不由抬起眼睛望著窗台上的永祺。他的眼睛裡閃亮著感動的淚花,兩隻眼睛深情的一瞥之後,他毅然地轉過身去……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如果他們能像扔上扔下的紙條裡那樣議定的辦法行事,將會是勝券在握。她相信,從未有過動搖……
敲敲打打的迎親隊伍經過了一片茂密的竹林,突然永祺撩開了轎簾,叫了一聲:「停一下!」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是這種少有的舉動還是讓整個迎親隊伍吃了一驚,正要換氣吹嗩吶的人率先停了下來,打鑼的人剛剛舉起的槌子也停了下來。轎夫們相互交流了一下眼色,半蹲下身子,把花轎停在了路中間。
永祺從花轎裡走出來,用一種羞澀卻又無奈的語氣說:「我、我吃壞了肚子,我……」她用手指了指竹林。
挑松明火把的是這支迎親隊伍的起親客,也是年紀最大者,他早已感覺到疲憊無力,卻不能自作主張,半途停下來歇口氣,現在新娘子拉肚子了,對他來說正好是個機會。他扭頭對大家說:「我們抽筒煙啊。」
永祺提起紅裙的下擺,向茂密的竹林走去。剛走出花轎時,她的心砰砰直跳,向竹林邁出步子之後,她讓自己鎮靜了下來,腳下發出一陣細微的簌簌的聲響。
轎夫在轎扛上坐了下來,有人就從口袋裡掏出煙絲,捲起煙卷。起親客抽的是煙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紙包的煙絲,抓了幾撮煙絲塞進煙斗裡,摸了摸口袋,卻沒帶火。
「哎,借個火。」他對一個轎夫說。
轎夫把手上的煙卷放到嘴上猛吸了一口,然後遞給起親客。
兩個打鑼的十多歲的男孩眼光跟著永祺,目不轉睛地看著永祺一步一步走近竹林。起親客點著煙,吸了一口,拿起煙管在一個男孩肩上輕輕敲了一下,說:「看什麼看啊?小毛孩,不能亂看。」
「小毛孩?怕還沒長毛吧?」一個轎夫調笑道。大家哄地笑了起來,一邊歇息一邊開著半葷不素的玩笑。
永祺走到了竹林邊,她的眼光彷彿透過了竹林,看到了茂如和他重金僱用的馬車正在竹林那頭焦灼地等待。她平靜地回過頭去,看了看那些迎親的人們,他們正說笑的說笑,抽煙的抽煙,沒有一個人注意著她。
天上是一輪半弦月,竹林裡流淌著淡淡的月光。靜謐的林子裡傳出一陣陣蟲鳴鳥叫。
永祺的心突然又狂跳起來,她向竹林裡走了幾步,腳步慢慢加快,只感覺風從耳朵兩邊掠過,心卻不那麼激烈跳動了,竹枝不時劃過她的身子,發出唰唰唰的聲響……她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就跑了起來,一株竹子掛住了她的紅裙,唰地拉開一個口子,她不顧一切地向前跑著……
這邊歇息的迎親隊伍,起親客抽完了一筒煙,突然感覺永祺似乎也去了太久,女人有時真是很麻煩,不過他也不急,反正拜堂的時辰誤不了就行了,他又裝了一筒煙,才吸了幾口,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新娘子拉肚子不會拉這麼久吧?他不由扭過頭,往竹林看了一眼。
月光下的竹林一片安靜,風輕輕吹動著竹葉,發出若有若無的聲音,像斷斷續續的催眠曲一樣。
竹林裡沒有任何紅裙紅衫的跡象,這讓起親客覺得有點蹊蹺。紅裙紅衫是很顯眼的,在竹林裡至少應該有點影子,而他看起來,竹林是一片空寂。
「你,過去看看。」起親客對一個執彩紅的女子說。
「新娘子拉肚子,也真少見。」這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嘀咕著,向竹林走去。她走到竹林邊,向裡面喊了一聲:「新娘子,你拉完沒有?」
這邊聽到的人全都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一個轎夫故意捏著鼻子,陰陽怪氣地說:「正在拉呢……」
那執彩紅的女子不敢走進竹林,回頭走了過來,說:「沒看到人,喊也不應。」
起親客皺著眉頭,越發感覺到奇怪,他大步向竹林走去,喊道:「新娘子!新娘子!……」
竹林裡嘩啦啦響起他的回聲,他心裡不由震了一下,難道出了什麼事嗎?心裡立即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哎,你們,你們都過來!」他朝鬆鬆垮垮或坐或站的迎親隊伍招著手,「快,快,你們都過來!」
大家愛理不理地望著他。他這下急了,跺了一下腳,生氣地吼了一聲:「你們都給我過來啊!」大家慢慢聚攏過來了,他清清嗓子說:「我感覺很不對勁,這新娘子怕是出事了,留兩個人守著花轎,其他人進竹林裡找人。」
大家面面相覷,新娘子出事了?難道被土匪搶走不成?可是一點聲響都沒有啊。難道是事先和誰串通好了,以拉肚子為借口,逃之夭夭?
這下大家有點緊張了,人家委以重任,讓你把新娘子迎接回來,你卻在半路上把新娘子弄丟了,不管是被搶了還是她自己逃跑了,這都是非常嚴重的問題。在石壁地界,這樣的事還不多見,這對起親客和迎親隊伍來說,都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
大家衝進竹林裡,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攪動了竹林,像一群野豬闖入菜地。幾分鐘之後,大家找遍了竹林,也沒有發現新娘子的影子。有一個轎夫在一株竹木上找到一塊紅布條,大家圍過來看了看,判斷這是新娘子身上的紅裙的一小部份……
「這、這……」起親客瞠目結舌的,許久才憋出兩個字,「跑啦?」
張傑心聽說新娘子在半路上不見了,先是愣了一下,還以為是開玩笑,當他看到空空如也的花轎,他呆住了。這種玩笑不會有人跟他開的,只有命運才敢開這種殘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