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永鹹對巫永祺說,我是為你好,你再怎麼找也找不到像傑心這麼好的人了。
巫永祺說,我不喜歡。
巫永鹹說,這由不得你喜不喜歡。
巫永祺說,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巫永鹹說,你的事?你是誰?你是巫家的子孫,你是我巫永鹹的妹妹,我不管誰管?
巫永祺說,這是我個人的事。
巫永鹹說,這個家我做主,我說了算,你該明白我說了算。
巫永祺說,你說歸你說,反正我是絕對不會聽你的。
兄妹幾次激烈的爭吵之後,永祺閉門不出,有時站在窗前發呆,有時面壁沉思,心裡紛紛壇壇的湧起許多往事,各式各樣的對策和念頭從腦子裡閃過。她想,她無論如何不能順從別人的安排,她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更何況是婚姻大事。她實在不願意有人替她包辦,哪怕這個人是她的親哥哥。出於一種反抗心理,她寧願嫁給一個瘸子也不能嫁給大哥指定的人。
永祺沒有下樓吃飯,傑儀把飯菜裝在飯甑裡送來了。其實她一點也不感覺到餓,更主要的是沒有胃口。
「你還是吃點吧。」傑儀說。
「我不想吃,謝謝。」永祺說。
「不吃怎麼行?身體是鐵打的,也要加油。」傑儀說。
永祺沒再說話,傑儀把飯甑放在了桌子上,往後退了出去。其實,傑儀就是面前活生生的例子,她太順從父母的安排了,嫁給永維當細新婦子,幾多年了,過的比寡婦還不如,寡婦至少還有一點歡悅的往事可以回憶,她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每天默不作聲地做著做不完的活兒。永祺想自己不能重蹈她的覆轍,更不能重複她的命運,自己是有讀過書的文化人,應該過另外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
永祺想了很多,她在桌子前坐了下來,開始給茂如寫信。開頭筆管出水很不均勻,一下洇開一大片,換了一根筆,卻是水出不來,筆尖把紙劃破了。她發現,這其實是自己心裡太急躁了,她心裡突然有太多的話要對茂如說,就像堤壩裡的水越積越深,在尋找著可以噴湧的缺口。她揉掉了兩張紙,讓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筆管的書寫也流暢了。
思念只是一筆帶過,埋怨、責備都顧不上提及,永祺主要在信中寫到了現狀,嚴峻的現實擺在面前,她該怎麼辦?何去何從?她把茂如當作了唯一的可以依賴的朋友,希望得到他的指點和幫助。
把信裝進了信封裡,永祺感覺是在茂如面前傾訴了一場,全身心有些疲憊地鬆懈下來。
但是問題隨即又來了,收信人茂如現在哪裡?她似乎聽說他已不在方田了,那要把信寄到哪裡給他呢?她能自由地走出家門寄信嗎?
永祺想了想,把信寄到他家裡,讓她母親托人捎給他,可是誰能幫她把信寄到他母親手裡?
郵差?不知多久才出現一趟,別說等不急了,同時也很不安全,有可能被永鹹截獲了信件。誰能幫我把信送到茂如或者茂如母親的手上呢?永祺想不出一個可靠的人。貴生在家裡這麼多年了,以前常常會幫她一點忙,跑跑腿他是不會推辭的,但他對大哥言聽計從,忠心耿耿,在關鍵問題上他肯定是站在大哥一邊的,到時他不把信交給茂如而交給永鹹,那就完了。貴生之外還有什麼人呢?在家裡她接觸最多的就是傑儀了,可是傑儀怎麼可能幫她通風報信呢?大哥要把自己嫁給她老弟,她還能幫自己嗎?
永祺發呆了許久,窗外的落日餘暉灑滿田園和溪流,只有她內心是一片黑暗。她想了想,還是決定親自把信送到茂如家裡。她先把信件放在褻衣裡藏好,若無其事地出了房間,走到樓下來。
兩天沒有下樓了,她感覺到家裡的氛圍似乎有些怪異,角落裡有一雙眼睛專門盯著她一樣。她走到了橫屋的天井邊,發現自己是多慮了,因為自己內心的緊張,把事情想得複雜了。她心裡一下輕鬆了許多。
走到大門口,永祺剛要跨出門檻,一個緊急的聲音像一道無形的牆擋住了她。
「你到哪裡?」這是永鹹的聲音,他像是從地裡冒出來一樣,從牆角轉了出來,伸出一隻手,像欄杆似的,顯然要攔她。
永祺的心一下又沉了下來,說:「我出去走走,不行嗎?」她尖起了聲音,帶著挑釁的味道。
「到哪裡?」永鹹依舊是冷冷地繃著面孔問。
「你也管得太多了吧?」永祺說。
「我要對你負責。」永鹹說。
永祺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扭頭走出了巫家大門。永鹹並沒有攔她,也沒有跟上去,他揮了揮手召來貴生,指了指前面永祺的背影,示意貴生跟蹤永祺,說:「給我跟緊點。」
走出大門,永祺感覺外面的空氣要比家裡清新多了,不由猛吸了幾口,這種感覺就像一隻籠子裡的鳥被放了出來。她朝維藩橋方向大步走去,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也跟著快了起來,回頭一看,是貴生緊緊地跟在後面。她索性停了下來,貴生也連忙剎住腳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腳尖磨著地面。
「你跟著我幹什麼?」永祺怒氣沖沖地問。
貴生低著頭,一聲不響。
永祺轉身繼續往前走,貴生愣了一下,也立即跟了上去。她猛地停住,貴生也慌忙停下來。
「你一個大男人,跟著一個妹子幹什麼?」永祺說。
貴生還是低著頭,一聲不響,他什麼也不說,永祺實在拿他沒辦法,又向前面走去,她故意走得很慢,貴生便駐足觀望,發現她突然加快了步伐,三步兩步又趕了上來。
永祺情急之下,拐進了路邊的一座茅廁。這裡面的氣味讓人的鼻子不得不捏緊,但它總算阻止了貴生公然的跟蹤。貴生在後面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不時抬起頭看看茅廁。永祺意外地發現茅廁靠內側的圍欄已經鬆弛,那幾塊木板順手就能拆下來。她走到了木板前,感覺到這幾塊木板就像是她的老朋友一樣,輕輕把它們挪動位置,然後從空隙裡鑽了出去。
路邊一排雜樹,有樟樹、有桂花樹,還有桃樹,永祺就鑽進樹蔭裡,稍稍彎著腰,邁著小碎步,像風一樣穿梭在樹與樹之間。永祺終於甩開了貴生,來到黃茂如家。
茂如的母親一眼認出了永祺,客氣得有點不知所措。永祺這才確切知道,茂如已經不在方田了,他到了夏坊,最近好長一段時間沒回家了。永祺走進內室,從褻衣裡取出信件,交到茂如母親手裡,請她找個可靠的人捎給茂如,假如沒有合適的人,就等他回來再交給他。
「行,行,行,我明天就捎給他,你放心。」茂如母親說。
她一再挽留永祺在家裡吃晚飯。永祺謝絕了,急匆匆地走出黃家。走到維藩橋上,那個癲子突然對她亮開嗓子唱道:
紙媒點火燒竹竿,
燒上燒下燒唔斷;
唔怕旁人做暗鬼,
總要兩人共心肝……
永祺並不害怕,反而饒有興趣地聽得發呆了。其實癲子唱的,正是她的心聲。追求一場火熱的堅貞不渝的愛情,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就像另一支山歌所唱的,「有膽戀郎有膽當,唔怕門前架刀槍,只要兩人情意好,要死要生妹來當」。只要有愛情,她怕什麼呢?心裡突然湧起一股無所畏懼的豪情。
剛剛走上回葛籐坑的土路,貴生像聞到氣味的狗一樣,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出現在她身後。她已經順利地辦完了想辦的事,心情就放鬆了,回頭看他一眼,笑了一笑。
貴生很尷尬地低著頭,不敢迎接永祺的目光。
徐世謙雖說在傑心的石碧雜貨店當學徒,卻常常天一亮就不見人影,有時直至天黑了才摸回來。傑心知道他只是開玩笑說來當學徒的,看他的樣子就不像是個學徒,而是一個身負秘密使命的大人物。他每天晚上和傑心睡在店裡,不僅給傑心做伴,也算是幫傑心一起管店。徐世謙有一次笑笑對傑心說,你不用付我薪水,我沒飯時管我的飯就行了。兩人一起睡了幾個晚上,徐世謙就直率地對傑心說,他這次到石壁來,是準備帶領大家鬧革命。
革命是什麼意思,傑心實在弄不懂,他也不想弄懂,不過憑他的感覺,革命似乎並不是一件壞事,反而還有點趣味,不過他不想鬧革命,他覺得自己不是這種人,自己還是做生意要緊,就像老話說的,撿自己的豬糞,不要看別人舞龍。舞龍好看,可你不撿豬糞,沒飯吃的時候,那龍藝又不能當飯看。人家徐世謙不同,他是把革命當飯吃的。
這天晚上,徐世謙和傑心睡下了,兩張竹蓆是一字鋪開的,兩人腳頂腳,徐世謙就用腳蹬了蹬傑心的腳,說:「傑心佬,我們是老同學了,對你的為人我是很瞭解的,我想請你參加農會。」
「農會?農會是什麼?」傑心不解地問。
徐世謙從傑心的話裡聽出他有興趣,便從竹床上坐起來,挪到他的身邊說:「農會就是黨領導的我們貧苦農民自己的組織。」
「你說共產黨?世謙佬,你別開玩笑了,這弄不好要殺頭的。」傑心用一種緊張的聲音說。
徐世謙笑了起來,起身把竹床搬到傑心旁邊,並排鋪開。這樣跟傑心說話就更方便了,感覺也貼近了許多。徐世謙說:「只要我們窮苦人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我們還怕那些地主老財嗎?他們剝削我們的勞動,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不勞而獲,假如我們不打倒他們,我們窮苦人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這個……人家也不容易……」傑心吱唔著說。
徐世謙立即警覺起來,說:「咦,傑心佬,你這什麼覺悟?」
「覺悟?」傑心又不懂了。
徐世謙心裡歎了一聲,不知傑心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便躺了下來,不再說話了。
「睡吧。」傑心說。不一會兒,他的鼾聲就一陣陣響起,徐世謙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又起身把竹床搬回原來一字排開的位置。
吃過早飯,徐世謙對傑心說:「我出去一下。如果有個從翠城來的張姓同學找我,你讓他在店裡等我吧。」
傑心點點頭。徐世謙出了雜貨店,隨即消失在墟街的拐彎處。傑心心裡為他擔驚受怕的,像他這麼搞,萬一出了事可就大事了。雖說是同學,有點交情,傑心可不願意冒這個風險,請神容易送神難啊,不管怎麼樣,還是要找個借口,把徐世謙送走,不能讓他繼續在店裡留宿。
巫永鹹來了。他站在櫃檯前用手捻著煙絲,傑心從後進作坊走出來,一看是永鹹,連忙說:「來,請到裡面坐,喝茶。」
「不了,我還有事,」永鹹說,「這煙絲你給我稱一點。」
「這還用稱?你要多少你拿去就好了。」傑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