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他還沒找到原配的墳墓,怎麼又知道是在這裡?在張文能從小的記憶裡,這片墳地埋的大多是非正常死亡的人,有的還是流落本地的無親無友的外鄉人,巫老先生的原配怎麼也埋在這裡呢?他有了一些好奇,但又不便直接地問。
傑力走了幾步,把煙管拄在地上,向張文能問道:「張書記,你奶奶是哪裡人?她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我怎麼不認識她?」
張文能苦笑了一下,說:「說實在的,我連我老爸都沒見過一面,對我奶奶就更陌生了。我只聽說她姓羅,叫羅幼妹。」
羅、幼、妹,三個音節像三顆子彈一下打中了永鹹,他怔住了,定定地看著張文能,大聲地問:「你奶奶叫羅幼妹?」
「是啊,」張文能點點頭。
永鹹向張文能走過去,面前隔著幾座墳墓,只能繞著走,文姬連忙趕上來,扶著他說:「爺爺,你走慢點。」
張文能看了看永鹹,又看了看傑力,他立即意識到自己從未謀面的奶奶,跟面前這個台灣來的老人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難道……他心裡一陣緊張起來。張文能從沒見過父親,母親在世的時候也從不提起他的身世,只是幾年前母親過世前才告訴他,其實他原來是姓巫,早年他奶奶羅幼妹帶著他父親巫志遠改嫁到石壁坑張家,巫志遠改作了張志遠,他出生後自然就沿用了張姓。對張文能來說,姓什麼並不重要,當他瞭解了自己的身世,心頭只有一股感恩的激情。正如這麼多年來,他在客家公祠看到的情形一樣,從世界各地而來的客家人,在石壁早就沒有任何親友了,但是他們雙眼飽含感恩的淚水,因為他們找到了生命的源頭。在石壁地界上能有一個他,原來正是有他從未知曉的巫姓爺爺和羅姓奶奶,在生命的河汊上,要是沒有他們的源頭,就不會有他這支涓涓細流了。儘管他們只是一個符號,他也是心存感恩。
「你奶奶叫羅幼妹?」永鹹定定地看著張文能。
張文能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你父親叫巫志遠?」永鹹更緊地看著張文能。
「嗯,也叫張志遠。」張文能說。
永鹹突然歎了一聲,嘴唇抖動著說:「這麼說,你是我的長孫了,我真沒想到……」
傑力走過來說:「永鹹佬,今天真是奇異了,你在老婆的墓前找到了孫子。」
張文能看著面前的老人,心裡湧起一股複雜的心情,這種場地上的相認讓他驚喜交加之餘又有些尷尬,胸口有一種東西在衝撞,他想他應該叫一聲「爺爺」,但是他叫不出來,喉嚨裡好像有一種東西堵住了。
「我……」永鹹向張文能伸了一隻顫抖的手,「我很慚愧,請你原諒我這個不合格的爺爺……」
張文能握著永鹹的手,開頭有點不自在,慢慢就握緊了,眼眶也漸漸潮濕起來,說:「不能這麼說,爺爺,不能這麼說……」
扶著永鹹的文姬上下打量著面前的張文能,心想這人居然是爺爺的孫子,那也算是我的堂兄了。她這時才深切地感覺,爺爺耄年堅持要回石壁,心裡有許多未了的夙願:找到父親的墳墓,找到妻子的墳墓,找到傑儀的墳墓,找到兒子的下落。沒想到最先找到的卻是孫子,當然,這是很重要的一環,溯流而上,其它的也就容易找到了。
顯瀾看著面前的場面,覺得怎麼也不像影視劇上面的情景,他突然想起口袋裡帶著數碼相機,連忙掏出來,拍下了面前富有歷史性的個性化場景。
「這就是你奶奶的墳地?」永鹹指著張文能前面的墳墓說,「你奶奶命苦……先別遷,先別遷,要擇個日。」
「可是,爺爺,我昨天在村民大會上承諾了,今天要遷走。」張文能說。
「今天不行。」永鹹堅決地說。
張文能從爺爺手裡抽出手來,望著面前這個突然變成他爺爺的老人,顯得有些茫然,他不敢和他爭辨,可是要是今天不能遷走奶奶的墳,他就失信於村民了,這對他來說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現在你得聽我的了。」永鹹說。
「孫子聽爺爺的,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傑力笑笑說。
「可是我答應了村民,我做書記的帶頭……」張文能有些為難地說。
「你答應的時候,你還不知道我是誰,所以你說了不算數,我說了才算數。」永鹹拍了拍張文能的肩膀。
「我說永鹹佬,也別老站在這墳地上說話,我看是不是先回去,孫子認到了,該怎麼一個慶祝法?總得有個儀式。」傑力說。
張文能家是三間並聯的土坯房,這種粗陋的房屋在石壁地界已經不多了,像他這樣有一官半職的人還住著,更是絕無僅有。他也很坦然,他說等到全村人都住上磚瓦房了,他也要起一幢磚瓦房,不會給石壁抹黑的。
三間土坯房一間是灶房兼飯堂,一間是臥室,搭了兩張木床,一床是兒子睡的,這兩間地面上都沒鋪磚,中間的那間房做了客廳,地上總算是鋪了紅磚,擺了幾張木凳木椅。
張文能陪著永鹹、文姬和顯瀾在家裡參觀了一遍。讓永鹹驚訝的是,這個孫子全家沒一樣像樣的傢俱家電,算得上現代化電器的只有一台十四寸的舊彩電,還有一台五成新的電飯鍋。永鹹看著看著,眉頭就結了起來。這般寒傖的家境,在他看來,不是懶笨何至於此?現在大陸改革開放的大門越敞越開,很多人都發家致富了,只要有腦子肯吃苦,都能賺到錢,這個孫子當了村支書,應該不是蠢笨之人,看面相也是勤勞肯幹的人,都說當官更能撈到好處,他怎麼把家弄得這樣子?
「家裡顧不上收拾,就這樣,見笑了。」張文能面帶愧色地對永鹹說。
永鹹看了看張文能,不忍心責備說:「你忙什麼呢,把家裡搞得這麼困難?」
「爺爺,你有所不知,我也曾經到外面打工幾年,賺了幾萬塊回來,那時『萬元戶』還是很稀罕的,本來想蓋幢樓房,可是這時村民們推舉我,上面任命我當了村支書,我看到村部辦公樓蓋了一半沒錢停工了,一個村沒個地方辦公怎麼行?就把錢全捐出來,自己住的地方嘛,差一點還是可以克服的。」張文能說著,把永鹹一行引到客廳,這時早有些聽到消息的村民來到張家,有的客氣地向永鹹打著招呼,有的交頭接耳在議論著。有個五十幾歲的黑臉男子豎著大拇指說:「要不是為了全村人,文能佬就是石壁村首富了,他的錢原來建村部了,現在又拿出來修路,我孫女讀大學沒錢,他一下捐了一千元。」
「陳年舊帳你就不要翻了。」張文能打斷了他,搬了張乾淨的凳子請永鹹坐下,「爺爺,你要在石壁多住一段時間吧?你要是想回來住,我以後建新房專門給你安排一個房間。」
「你的心意我領了,」永鹹突然歎了一聲說,「這麼多年來,我有負於你奶奶,有負於你老爸,慚愧的很,也許我不該認你,我根本就沒為你做過什麼。」
「爺爺,你也不用這麼說。我老爸沒見過你,我也沒見過我老爸,也許這都是命運吧。不瞞你說,我從小沒有老爸,倒是認了好幾個乾爸,維藩橋下的那棵樟樹我也認了它當乾爸,小時候我也想過要有一個爺爺,就是沒想到也可以認一個爺爺,現在好了,漂洋過海來了一個真正的爺爺。」張文能動情地說,他突然向永鹹跪了下來,叩頭就拜,「爺爺啊,受孫子一拜吧。」
永鹹連忙拉住張文能的胳膊,說:「這不行,這不行……」
「孫子拜爺爺,怎麼不行啊?」在一旁的傑力說,「不過初次見面,爺爺要給紅包啊。」
永鹹鼻頭一酸,把頭扭過一邊去。文姬遞給爺爺一張面巾紙,他推開了,示意孫女低下頭來,他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文姬會意地離開,隨即又走了回來,手上遞了一隻紅包給爺爺。永鹹接過紅包,遞到張文能手裡,說:「今天我沒有準備,完全是太意外了,這個紅包是我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你奶奶遷墳的費用全由我來出,另外村裡要修路,我也不是太有錢,我先贊助你們五千元。等我叫台灣兒子匯錢過來,再拿一些出來。」
「謝謝爺爺,這是不孝孫子的叩頭了。」張文能往地上磕了一個響頭,然後站起身,向永鹹鞠躬,「我代表石壁村全體村民感謝你,路修成後,我們會把你的名字和捐贈金額刻在石碑上。」
站在一邊的村民紛紛鼓起掌來,嘩啦啦的掌聲像一群鳥拍打著翅膀飛出房屋。
「慚愧慚愧,我身為石壁人,少小離家老大還,只能為故鄉盡這麼一丁點的力。」永鹹含著淚花說。
張文能看了看房間裡的村民,對永鹹說:「爺爺,這裡也有不少村民在場,我想首先向你道個歉,昨晚我還不知道我有個爺爺,而且就在石壁呢,我向村民承諾了,今天內把我奶奶的墳遷走。本來奶奶的墳幾時遷走,爺爺你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情況特殊,我未能請示爺爺就向村民承諾了,希望爺爺能夠支持我的工作。」
「今天遷走?這不行,太倉促了。」永鹹擺擺手說,「得找先生擇個日,選個好風水。」
「爺爺,今天就是吉日了。」張文能轉念一想,想起石壁街上有個看地理的伊先生,「我馬上去請個先生來,請他擇日找風水。」
「行啊,我倒要看看你的辦事效率有多高。」永鹹說。
張文能轉身就出了房間,跟鄰居借了一部摩托車,呼地向街上駛去。不到五分鐘,張文能就領著伊先生來了。
一聽說是伊先生,永鹹就想起當年家裡經常請的伊朝山先生,一問這個伊先生,居然是伊朝山先生的長孫。想不到這樣偶遇故人之後,永鹹不由很有感慨。其實他早已明白,一腳踏上故鄉的土地,人脈便已經接通了,儘管看起來都是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物,但很快會有許多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物奔湧到面前來。
伊先生問了永鹹的生辰八字,低頭喃喃念著什麼,掐算了一番,說:「巫先生,今天是個吉日,下午三時最佳。」
張文能似乎有些孩子氣地向永鹹擠了下眼睛,不無得意地說:「爺爺,你看沒錯吧,今天是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