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40章 客家鄉村飯店 (2)
    文姬過來問爺爺是到外面走走還是回房間休息,永鹹還沒有回答,飯店門口跑來了一輛自行車,暮色裡跳下一個男子,一邊架車一邊向永鹹打招呼說:「吃飽了嗎?」

    永咸認出是上午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帶頭修路的張文能書記,回答說:「吃飽了。」

    張文能一身汗臭味地走過來,看樣子剛從修路工地下來,身上沾滿泥土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他在永鹹面前一站,不知為什麼,讓永鹹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他想起自己剛到台灣那幾年,也是每天一身臭汗淋漓的衣服,身子像是要散架一樣,只是心中有一股信念,不然連走路也走不動了。

    「老先生,在我們石壁吃得習慣,住得習慣嗎?」張文能說。

    「我本來就是石壁佬。」永鹹說。

    張文能哦了一聲,伸出手又不好意思地縮回去,笑笑說:「那你是回鄉祭祖了?歡迎啊。」

    永鹹看著張文能,覺得他伸出手又縮回去的動作很可愛,這是個質樸的人,這麼多年來他對人的直覺一向很準確,有的人看了一眼就不喜歡,有的人正好相反,立即能夠引起他的關目和欣賞。張文能就屬於後者。

    「可以問一下嗎,老先生貴姓?」張文能客氣地問。

    「免貴,姓巫,巫羅俊的巫。」永鹹說。

    張文能愣了一下,想要說什麼,女老闆楊犁花走上前打招呼說:「文能佬,吃飯了沒?」他搖下頭說:「我來找你有事,晚上7點半到村部開會,說說遷墳的事。」

    「我家男人不在家,這是男人才能決定的事。」楊犁花說。

    「我早通知你了,讓你叫男人回來,他不回來,就由你做主了。」張文能說著,向永鹹歉意似地笑了一笑,「我還有事,先走了,祝你在石壁過得愉快。」

    「謝謝。」永鹹說。

    張文能返身推起自行車,跨上車又向前面卡啦卡啦地跑去。永鹹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文姬說:「爺爺,你怎麼一直看著這人?」

    「我覺得這人不一般。」永鹹說。

    「什麼不一般?」

    「就是不一般。」永鹹說著,向對面的公祠走去。文姬趕緊跟上,準備攙他一把,永鹹說:「還不需要吧?」文姬便鬆了手。

    爺孫倆走過公祠牌樓,沿著長長的水泥路繼續往前走,兩邊是姓氏石碑,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文字。這條路被命名為「客家之路」,路面上響起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永鹹恍然覺得腳步聲越來越宏大,不是他一個人,不是他和孫女兩個人,而是一個家族的人,一個族群的人,無數雙腳板踩響了這條路……這路上似乎還留著先輩們的溫熱,幾代人的足跡疊印在一起。

    數百年前那群南遷的人,向南,向南,目標始終向南。一路上,風塵僕僕餐風露宿,渡過黃河,穿過長江,從兵荒馬亂的北方走向偏安一隅的南方。越往南走,山勢越是高峻,舉目四望,數百里山脈莽莽蒼蒼連綿不斷,時有強人和猛獸出沒,偷襲侵擾,而山間瘴氣瀰漫,更是擊倒了不少強健的身體。這群長年累月走在背井離鄉路途上的人們,往日光鮮的衣裳早已襤褸不堪,臉上落滿了南方的塵土,他們的心裡已經非常疲憊,對安定的生活充滿著渴望,可是,家在何方?

    家在何方?背井離鄉的人啊,心在流血,心在顫粟,心在呼喚。

    他們終於發現了石壁。

    但是,他們漂泊的命運並沒有結束。石壁是祖地,石壁也是驛站,他們注定還要向著遠方不停地走去。

    這就是客家人的宿命嗎?

    永鹹腳步變得沉重,心裡也堆積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石壁曾經是他的家,現在他卻只是一個過客了,從終極意義上說,他也只不過是這個世界的過客。

    「爺爺,還走嗎?」文姬似乎感覺到爺爺體力有些不支,停下來問。

    永鹹沒說話,只是繼續向前走著。前面是一座敞開的亭子,裡面豎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三個大字:客家魂。在微弱的光線下,這三個字也顯得熠熠生輝。永鹹走進了亭子裡,在圍欄的木椅上坐了下來。晚風撲啦啦地吹來,像回巢的鳥雀一樣熱烈。

    「這樣吹吹風也挺好。」永鹹說。

    「爺爺,你感覺這裡的風和台北的風有什麼不同?」文姬問。

    「風,其實都是一樣的,石壁和台灣也都是一樣的,只是心境不同罷了。」永鹹若有所思地說。

    「爺爺,你說話變得好玄妙啊。」

    「是嗎?你慢慢就能理解的。」

    「爺爺啊,你這一代人經歷太豐富了,讓人羨慕呢。」

    「沒辦法,注定這樣子的。」

    「爺爺,要是讓你選擇,你還會選擇同樣的人生經歷嗎?」

    「要是……會有這種可能性嗎?」

    「我說,要是嘛,假設有的話。」

    「唉,生活沒辦法假設的。」

    「爺爺,我明白你的心境了。」

    「明白嗎?明白就好。」

    在亭子裡坐了一會兒,文姬怕爺爺吹多了風也不好,說了三次,永鹹才緩緩抬起屁股。回到飯店房間門口時,永鹹交代文姬說:「明天要早起。」

    這天晚上,文姬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她的石壁奶奶。她穿著一襲青衣,裊裊走到她的床前,俯下身子看著熟睡的她,喃喃地說:「我的乖孫女,你怎麼都不來看我……」文姬驚悸地從夢中醒來,只見一道白光倏地從窗邊一閃,她心裡咚咚咚地跳得厲害,坐起身撫著胸口,回想著那個夢裡的石壁奶奶的面容,感覺那面容就在面前,可是她怎麼也看不清。

    石壁的清晨山風習習,第一縷晨曦即將透出雲層,天空上還殘留著幾顆星星。巫永鹹、巫文姬、張顯瀾和張傑力四人出了飯店,沿著昨天走過的路向前走去。他們漸漸形成了一前一後兩個陣容,永鹹和文姬走在前面,傑力和顯瀾落在後面,顯瀾是有意要幫傑力的,在需要的時候扶他一把。

    這條破破爛爛的路,修了一半,像打滿補丁一樣。

    傑力在後面說:「往左,往左。」

    往左便是一條羊腸小道,可容兩人並排走,路邊長滿了雜草和灌木。越往前走,路便越窄,窄得只能一人通行。

    到了小山包下,路就斷了。連綿起伏的小山包上,散落著一些墳墓,有的只是一個土堆的樣子,看樣子已多年沒人修葺了。

    傑力從後面氣喘吁吁地擠到永鹹身邊,說:「他們說可能是在這。」

    永鹹眼光在小山包上掃視著,面前雜亂無章的墳墓,看起來那麼簡陋,大多是沒有墓碑的,低低的一堆土,那裡面曾經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現在荒草萋萋,草枝搖曳發出簌簌的聲響,更增添了一種淒涼的氣氛。

    顯瀾用眼光問文姬,你石壁奶奶的墓地就在這裡嗎?文姬的眼光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他們不敢出聲,生怕影響了永鹹的心情。

    第一縷晨曦射出了雲層,天空泛起金黃,面前的山包一下亮了起來,草枝上的露珠隨即蒸發了。日頭躍上東華山,天氣就熱了。

    永鹹眼光凝重地在山包上轉了一圈,幼妹會在這裡嗎?生前落寞,死後也這麼荒涼,她就是在這裡嗎?

    傑力說:「他們說也不說個清楚,這叫人怎麼找?」

    文姬和顯瀾分頭向立著墓碑的墳墓走去,瞪大眼睛察看碑文,但是上面的字跡全都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些無法辨識的凹痕。他們失望地回到永鹹的身邊,永鹹徐徐地呼出一口氣,還是一言不發。

    「我昨晚聽說,要修一條路從這邊經過,這些墓可能全都要遷走。」傑力說。

    永鹹愣了一下,他想假如能夠確定幼妹的墓,他要把它遷走再葬,客家人的習俗裡,本來就有撿骨二次葬的風俗,這次他一定要找塊風水寶地,給她做個寬敞明亮的陰宅,可是這亂糟糟的墳地裡,哪一堆是她呢?他記得她的面容,不過那是年輕的模樣,她留給他的面容定格在了1930年,再也沒有任何變化。這麼多年過去了,假如能再度重逢的話,她一定是認不出他來了,但是他卻是永遠不會忘記她的音容笑貌。當年他倉皇逃命時,一句話也不曾和她說,在後來的家書裡,他對此表示了歉意,但是所有的家書全都石沉大海,他就像浩淼的海面上的一葉小舟,越漂越遠……

    這時,日頭有些大了,明晃晃的陽光灑滿了地上。小路上出現了一個扛鋤頭提著籃子的人,這人居然是張文能。永鹹等四人都很意外,張文能發現是他們,也同樣詫異不已。

    「你們到這做什麼?」張文能抬起頭問。

    「你到這做什麼?」傑力比了一下手中的煙管,反問道。

    張文能放下肩上的鋤頭,裝著香燭紙錢的籃子一直提在手上,他說:「村裡要修路,準備從這裡經過,這些老墳要遷走。」

    「書記親自來遷墳啊?」傑力說,口氣裡好像帶著諷刺。

    「總得有人帶頭,我來遷我奶奶的墳。」張文能說。

    「你奶奶?」傑力眨著眼睛看著張文能,在他的印象中,張文能是個遺腹子,而張文能的父親是個孤兒,傑力對他的父親早已沒有絲毫印象,更記不得他的奶奶。

    「嗯,我奶奶。」張文能點點頭說,「你們呢,一大早到這找什麼?」

    傑力用手指了指永鹹,說:「我們陪他找座墳,這裡都沒墓碑,有墓碑也看不清,真不好找。」

    張文能看了永鹹一眼,永鹹也正好把眼光轉過來,兩人的眼光在空中短暫相接,便匆匆移開。

    「請問巫老先生,是你什麼人的墓?」張文能說。

    「哦,」永鹹遲疑了一下,「是我的原配。」

    張文能似乎想說什麼,但沒說出來,他提起鋤頭,一腳登上小山包,向一棵雜木下的墳墓走去。

    永鹹也抬起腳準備登上小山包,但顯然腳上的力氣不夠,蹬了兩下蹬不上,文姬和顯瀾連忙扶住他,又托又推地幫他登上了山包,兩人也一起上了。傑力則繞了半個圈,從一側的平坡走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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