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38章 巫永祺的變化 (4)
    彭!彭!彭!有人站在人頭攢動的吳氏祖堂前放了三聲土銃,尖銳的聲音震耳欲聾。硝煙在空中散開,此時天空已是一片晴朗。看來夏令榮說的沒錯,七聖廟的儺神要出巡了,天空就放晴了。

    華雄拉著茂如往吳氏祖堂前的人群裡走去,茂如看到華香已經跟上來了。前面的人圍得像是銅牆鐵壁,華雄連個縫也找不到,茂如說:“就在這裡看好了。”

    “這裡看不到。”華雄說。

    “等下我把你舉到肩頭上。”茂如說。

    吳氏祖堂的大門前掛著一塊大紅布,阻擋著所有好奇的眼光。昨天凌晨五點,吳、夏、賴三姓分別派出一人,到二裡地外的菩薩子坑取水。那裡的水特別清澈,取水時要上香點燭,燃放鞭炮,然後由吳姓人用瓢子舀起半桶水,提回來放在吳氏祖堂裡。大概是晚飯後,所有被選中裝神的人就要到吳氏祖堂來,把凌晨取回的水燒開,讓它冷卻,然後用來磨刀。這刀也就是法器,用這種經過儀式化處理的水來磨法器,自然就有特殊的功效了。半夜裡,夜深人靜之際,裝扮七聖的7個人像幽靈一樣摸出吳氏祖堂,到七聖廟裡迎奉儺面,先取下紅臉的一聖,然後按順序從神龕上取下,捧在手裡列隊返回。對夏坊人來說,這是一個神秘緊張而又讓人期待的夜晚。七聖裝神就是在這裡面進行的,無關人士誰也不能靠近,在村子裡也沒有人敢發議論,據說隨便談論七聖裝神,會立即害紅眼病,頭痛肚子痛,讓人痛得在地上打滾。

    夏坊的儺面屬於“梅山七聖”崇拜,是當地人到湖南經商之後傳入的,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據說夏坊吳姓的祖先到湖南經商,有一次碰到洪水暴漲,河裡十三條船被打翻了九條,情況十分危險。這裡,河面漂來了兩只箱子,但是沒人敢去撿,結果立即有兩條船又沉了下去。箱子又漂來了,吳姓商人叫艄公把它們撈上來,艄公不干,吳姓商人只好許以重金,讓他把箱子撿上來。就在這時,又一條船被大水打翻了,只剩下吳姓商人這船安然無恙。死裡逃生回到客店後,吳姓商人想打開箱子,可怎麼也打不開,只好到外面買香燭回來拜了拜,才打開了箱子,發現一只箱子裡裝著九副面具,一只箱子裡裝著法器。吳姓商人把箱子帶回了老家,每年正月十三日都把面具擺在簸箕上,供人祭拜,後來因為兩副面具過於恐怖,嚇死了一個夏姓男孩,經乩師降神指點,把這兩副面具燒掉,便只剩下七副面具,然後逐漸演變成了今天的儺。具體說來,這七副面具分別代表猿猴、豬、羊、狗、牛、蛇和蜈蚣七種動物精怪。

    幾聲土銃的巨響之後,牌子鑼鼓也敲了起來了。吳氏祖堂的木門突然打開了,一個赤裸上身、戴著恐怖面具的儺師大步跳了出來。站在門口的老者遞上一面鏡子和一本通書,這紅臉一聖拿過鏡子和通書,當空照了一照,嘴裡念念有詞,然後把鏡子和通書還給老者,往前大步走了出去。許多人在他面前燃放鞭炮,震耳欲聾的聲音和彌漫的銷煙讓人看不清面前的情況,更主要的是出於一種恐懼,所有人紛紛往後退。七個儺師次序跳了出來,手持竹鞭往前走去,猛一看,他們一個個頭上插著刀子鋸子,肚子上也插著殺豬刀,肚腸流出,鮮血淋漓的。茂如一時不辯真偽,只覺得面前一片血淋淋的,讓人驚奇而又熱切地瞪大眼睛,生怕漏過每一個細節。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華雄跳著腳說。

    茂如也顧不上他,只是自己目不轉睛地看著。

    第一個是紅臉一聖,青面獠牙地怒目瞠視著,頭扎綠巾,V形缺口上斜插著一把紅色鋸子,上身赤裸,下身穿著寬松束腳的黃裙。後面六個均是黑臉,一律赤裸上身,怒目咧嘴,頭扎紅巾,前兩個也穿黃裙,後四個穿的是藍裙。土銃、鞭炮齊鳴,鑼鼓、嗩吶合奏,現場人聲鼎沸,氣氛一下達到了高潮。

    茂如感覺華香悄悄站在了他的身邊,因為身邊別人的擁擠,她越發地緊挨在他的身邊。

    黑臉二聖、三聖走過來了,頭上扎著紅巾,頭上都插著砍肉刀,像是在頭上劈出了一塊V形缺口。茂如聽到華香驚叫了一聲,手就被緊緊地抓住,他轉頭看了她一眼,她立即羞澀地松開。

    四聖、五聖向外面吐著舌頭,腹部穿過一把尖刀,肚腸流出,六聖、七聖則是手腕上穿過尖刀。茂如自然明白這血淋淋的場景不是真實的,但是化裝的效果如此逼真,真是匪夷所思。

    以紅臉一聖為首的七聖慢慢地向前移動著步子,儺面擋住了他們的視線,與其說他們憑著感覺在行走,不如說儺面讓他們神靈附身,不需要眼睛也能往前走。他們手中持著長長的竹鞭,不斷地向人群中打去。那柔軟的竹鞭高高地抖起來,總是引發許多驚喜的興奮的叫聲,很多人迎著竹鞭擠了上前……

    “快,你也上去被打一下,被打到的人會有好運。”華香推了推茂如說。

    茂如愣了一下,就迎著那抖起的竹鞭擠上前。高高舉起的竹鞭落在他的左臉上,像長指甲從他臉上劃過,有一陣燒灼的痛感,但是他想到這麼一挨打就能好運,也就立即不痛了。

    七聖緩緩向前游走,圍觀的人群也隨之向前移動,像無數涓涓細流爭著向前流去一樣,茂如站住不動,就像水落之後冒出來的石頭一樣,他往旁邊一看,身邊還有個華香。

    站在家門口觀看游儺的村民看到了茂如,親熱地叫著:“先生來坐一坐。”立即跑過來把他拉到廳堂上,那桌上早已擺好好多盤干料醃料。主人拉著茂如坐下,抱起酒甕倒了兩碗酒,就拉開了敬酒的架勢,“來來來,先生敬你啊,祝你新春快樂!”從這家出來,又被隔壁家拉進去了。“過漾”的習俗,整個寧化都是差不多的,廳上的桌上早已擺滿各種冷菜(有客人入桌後熱菜也隨之上來了),只等著客人,家裡來喝酒的客人越多,主人感到越有面子。茂如雖說是夏家的私塾先生,好多人還是認得他的,即使只是一面之交也很熱情地拉著他到家裡。進了上家,下家不進,就是不給人家面子了,茂如只好像有求必應的菩薩似的,讓每個人都滿意,端起酒先說一句祝語,然後一口喝下一碗酒,然後抹著嘴說:“謝謝,謝謝。”臉色微微泛紅,腳步有些發飄地退出酒席,剛走到門口又被下家接走了,然後又端起一碗酒,如此反復不已,十來家下來,茂如已經有些頭重腳輕,他突然發現華香一直跟隨在他身邊,而華雄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心裡驀地一驚,問華香:“你、你老弟呢?”

    華香愣了一下,轉頭四處張望,地上有放鞭炮的孩子,還有一堆堆紙屑,游儺拖著長長的尾巴往何坑方向行走,在穿著厚厚夾襖的人群中,那幾個上身赤裸、頭插刀鋸的儺神,像是一條結冰的河面上跳動的火焰。

    “沒事,丟不了,一個村子都認識他。”華香對茂如說,還是喊著華雄的名字,向前大步走去。

    砰的一聲,桌上的碗被巫永祺一手掃落在地上,跌碎了一地。永祺繃著臉,昂首挺胸從廳上走開。

    永鹹早就意料到永祺會有一些反應,這還算不上激烈,至少比他所意料的還要溫和。他已經做好思想准備,那碗從永祺的手上飛到他的身上來,他也不躲避,但是那碗只是從桌上垂直掉落。

    前天張家派媒婆牙秀嬸婆前來納采問名,排生月之後,雙方生辰正好相配。這些永鹹都沒有告訴永祺,他覺得沒必要,他完全可以做主,明天張家要來“壓禮帖”了,他才覺得讓永祺知道一下也無妨,畢竟這也是她的終身大身。

    “你在石壁地界打聽打聽,沒有人不說傑心佬好,我會害你嗎?我怎麼可能害你呢?我把最好的人介紹給你,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想找什麼樣的人?能比傑心佬好嗎?你對人家還有不滿?”

    在永鹹連珠炮似的說話過程中,永祺一言不發,她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這讓永鹹覺得自己說了太多,道理很淺顯,只要她自己能想到,根本就用不著他多說,為什麼她就偏偏想不到呢?她怎麼就體會不到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傑儀提著畚箕上來,打掃著地上的碎片。掃完了,她抬起頭,眼光正好和永鹹相遇,這一回她沒有躲開,反而是永鹹移開了。

    “永鹹,你也不要逼永祺。”傑儀低低地說。

    永鹹心裡有些驚訝,傑儀怎麼這樣說話?他這是為了永祺好,也是為了她老弟傑心好啊。傑儀也來替永祺幫腔了,看來大家都不理解他。

    “我是為了永祺,也為了傑心,為了我們兩家好啊。”永鹹的話尾帶著歎息。

    “有些事不該管就不用管。”傑儀說。

    永鹹霍地站起身,不高興地問:“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現在這個家由我在管,你說我該管什麼不該管什麼?”

    “我不知道,你就當我什麼也沒說。”傑儀說著,提著畚箕走了。

    永鹹看著她的背影,心裡似乎有些生氣,他讓永祺嫁給她老弟傑心,她應該高興才對啊。永鹹覺得別人不能理解他,其實他自己又何嘗理解了別人?幾十年之後,當他耄耋之年重返石壁,他才深切地感覺到這一點。

    回到房間裡的永祺越想越覺得忿忿難平,永鹹真是把她當作一只小貓小狗,想送給誰就給誰,不,她不是小貓小狗,她是一個人。盡管她也知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她不願意這樣,古舊的老例是不對的,她自己的事情只能是自己來安排。對張傑心,她並不陌生,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她根本就想不到他跟自己會有什麼關系。

    這時,永祺想起了茂如,心裡湧起一種委曲的心酸的感覺。他知道自己為了他所受到的驚嚇和痛苦嗎?難道就是因為沒收到回信他就不再寫信了?為什麼近在咫尺,卻感覺如隔天涯?他就不能屈尊到家裡來看看自己嗎?永祺知道自己不僅僅是跟他較勁,也是在跟自己較勁。這樣只能讓自己感覺到痛苦,可是她現在也只能在這種痛苦中尋求某種滋味了,不然她就會徹底麻木。

    永祺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認真地梳著她的學生頭。她從梳子上看到了一根白發,抓下來捏在手裡,仔細地研究著它的來歷,白發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頭上還有沒有呢?永祺撥開頭發,對著鏡子尋找起來,細細的發絲像沙一樣從她手上流過,閃著烏黑的光澤。她找不到第二根白發,就是這一根了,記載著一段苦悶的日子,現在好了,它無意中被梳了下來。她把它丟在地上,她想過去的就不要想了,要緊的是面對現實,她決不能屈服於永鹹,她要重返學校……

    門上響起兩聲敲門聲,輕輕的,永祺走過去打開了門,看到傑儀站在門口。

    傑儀笑了一笑,笑得很生硬,她在斟酌著詞句,看得出她很難表達出內心的真實想法,她說:“永祺,你和傑心的事……”

    永祺愣了一下,這時才在意識裡確認,原來傑心是傑儀的老弟,她似乎不明白她的來意,她是來幫永鹹說話的嗎?

    “你不用說了。”永祺冷冷地說。

    “你別苦著自己……”傑儀說著,轉身走了。

    她的話讓永祺越發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呢?永祺想,傑儀早早來到自己家裡,給老弟做細新婦子,她苦嗎?她一定苦,可是她能理解我的苦嗎?

    晚上,永祺正式向永鹹提出,她要回學校繼續讀書。

    “讀書?事情還沒辦好,別說什麼讀書。”永鹹說。

    “那是我不能答應的事情。”永祺說。

    “那我也不可能答應你的事!”永鹹提高了聲音。

    “你無權控制我!”

    “我怎麼無權?我是你大哥,現在我管著這個家!”

    “我可以不要這個家!”

    “你?!”

    兄妹再次不歡而散,永鹹心裡有了戒備,他想永祺可能會離家出走或在半夜裡不辭而別,特別交代了貴生幾個人,要加以提防,發現異常動向立即阻攔並迅速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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