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37章 巫永祺的變化 (3)
    「我昨晚到你家了……」永鹹說,但他立即覺得不妥,難道這裡就不是她家?連忙改口,「到你娘家了,和傑心佬喝了點酒。」

    傑儀抬起頭看了永鹹一眼。

    「傑心喜歡永祺,我想他們在一起很般配的。」永鹹說。

    「你要先問問永祺。」傑儀低低地說。

    永鹹自負地一擺手,說:「這是好事啊,不用問,傑心佬是石壁地界的青年才俊,為人好,性格好,永祺能嫁給他,是永祺的福氣啊。」

    「你還是先問永祺。」

    「呵呵,永祺也是前世修來的福了。」

    傑儀蹙著眉頭,想要說什麼,卻只是張了一張嘴,便低下頭向前匆匆走去。

    永鹹在父親的病床前坐了一會兒,父親睜開渾濁的眼睛望著他,臘黃的臉上沒有血色一樣。永鹹淡淡地說:「傑心佬要來提親,他看上永祺了。」

    「傑心佬是誰?」巫得明說。

    「傑心佬是石壁坑的,他在墟街上開了個雜貨店,」永鹹站起身,「對了,他就是傑儀的弟弟。」

    巫得明接連發出幾聲乾咳,似乎這咳嗽聲就是他的表態了,現在他還能說些什麼?永鹹說:「我會把事情弄好。讓永祺風光體面地嫁到張家。」

    永鹹在家裡等了兩天,都不見傑心派人上門納采,心想這個傑心佬,那天是不是喝多了,隨口說說的?當然他又不便主動去催促人家,心頭就懸了起來,這畢竟是一件事。

    這天上午永鹹吃過早飯正從廚房裡出來,迎面看到了永祺,自從釀酒事件之後,他們之間很少說話,相見的臉色總是不好看。永鹹覺得自己是巫家這個舞台的總管,而永祺是準備出演的一個重要角色,不管怎麼樣,有些事還是要交代她一下的。

    「永祺,是這樣的,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看傑心怎麼樣?很好的一個人吧,他要來提親了。」永鹹說。

    「提什麼親?」永祺不解地問。

    「他看中你了。」

    「我?」

    「嗯。」

    「我不想這麼快結婚,即使我想結婚我也不想和他結婚。」永祺堅定地說。

    「傑心是很好的人啊,你們一結婚我們兩家正好親上加親。」

    「永鹹,你把我當作什麼了?我不是一隻小兔子,你想送給誰就給誰,我是一個人。」永祺拔尖了聲音,手上比著手勢,好像對著永鹹咆哮起來。

    永鹹往後一愣,這年頭真是反了,一個妹子也敢這樣對著老哥直嚷嚷,看來讓她讀書學了知識,她卻懂得了反抗家庭。

    「你什麼都想管我,我不會聽你的!」永祺瞪著眼說。

    「你不用大聲,大聲也沒用,這事我還是能做主的。」永鹹平靜地說。

    張傑心的石碧雜貨店重新開張了,石壁人發現貨物和品種都比原來少了許多,櫃檯上主要是曬煙絲,一堆堆金黃的,或焦黃的煙絲,散發著煙草的微辛氣息。把一撮煙絲塞到煙斗裡,或用煙紙捲起來,點燃,深深吸一口,吐出一圈圈的煙霧,心頭飄起一種難於言說的愜意,似乎生活中所有的沉重和苦難都有了補償。

    傑心過去也學寧駝子的樣子,斷斷續續地嚼煙,最近這種煙癮是越來越大了,嘴裡一會兒沒有煙,上下兩排牙齒就禁不住要磨擦起來,心裡感覺到無比的失落。

    昨天店裡往汀州府發出兩擔頭莊煙絲,條絲煙分超莊、頭莊、二莊、三莊4個等級,這兩擔四籠的頭莊煙絲128斤,雇兩個打擔人就顯得份量不足,他們寧願接重一點的活多賺點錢,最後就雇了一個可靠的打擔人。這人剛出門不久,傑心的眼皮就一直跳,先是右眼跳,接著左眼也跳,最後差不多是兩隻眼一起跳,讓他分不清到底是跳災還是跳福,只感覺心頭煩亂。像這樣的批量生意,他已經好久不做了,這次實在是因為對方是老顧主,而且答應貨到付款。差不多傍晚時分,一個壞消息就傳來了,傑心的兩擔煙絲在竹篙嶺被一夥白軍搶了,打擔人想要爭辯一句,被打得往地上直爬,牙齒落了三顆。傑心擔憂的事情變成了事實,一下懵了一樣,對他來說這可是重大損失,128斤頭莊煙絲,光是收購來的價格就將近60塊大洋。那個打擔人不敢來見傑心,已不知去向,雖說他家也在石壁,但他一條光棍,天下只要有路都能去,到哪裡去找他?找到他之後又能怎麼樣?傑心只好認了倒霉,心想最近的運氣怎麼就這樣背呢?看來,那天永鹹說的有道理,找個老婆來沖沖喜,結婚前生子後,運氣才會好起來。不過,人家永祺肯嗎?到底是讀書的妹子,心思猜不透的。不管怎麼樣,還是要找個時間托牙秀嬸婆去說一說。

    半夜裡,傑心把埋在自家床鋪下的那只甕子挖了出來,感覺輕了許多,心頭卻是重了許多。雖說這甕子裡的東西不是流血流汗得來的,可也是費了好大的勁,它像漏了一個洞的罐裡的水,一點一點地流失,讓人心裡發痛,卻又無可奈何,莫非這是天意嗎?來得快,去得也快。

    傑心把甕子裡的銀元數了一遍,其實不用數,他也是心中有數的,但數了一遍之後,有一種證實後的疲憊和沉重。

    他從甕子裡取出十五塊銀元,甕子變得更輕了。重新把它埋進地裡,蓋上土,上面鋪上雜物,讓人一點也看不出這地曾經挖開過。店裡要補貨,最重要的,家裡要進一個人,這十五塊先用著,不夠再挖出甕子來,很快這甕子將空空如也。傑心無法想像,這段日子要是沒有寧駝子留下的這只甕子,他的生活會怎麼樣?可是這只甕子顯然像是被詛咒過的器物,使他接連遭遇變故。

    不過,傑心想,這一切都過去了,一切就要好起來了,很快很快,立即好起來了。他強迫自己一遍遍地這樣想著。

    傑心從家裡出來時,母親似乎不放心地說:「又要到店裡去?」

    「你要小心啊。」母親交代說。

    「我知道。」傑心說。他手上提著一把土銃,這是以前父親用過的,他想明天把它擦拭一遍,它還是能用的,射出的鐵砂彈總比棍捧來的快。

    傑心走到墟街上,這裡已經沒有白日的熱鬧和喧嘩,店舖大多緊閉了門窗,一二家還沒打烊的,也只開一小扇木窗子,透出一束搖晃的渾濁的燈光。

    遠遠的傑心就看到自己的店舖前有一條人影,那是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上前拍了拍門,又轉過身定定地看著發黑的路面。他的心一下提了起來,這人是誰?他想要幹什麼?他把身子閃到更黑的陰影裡,睜大眼睛察看著那人的一舉一動。那人又轉身拍了幾下,叫了兩聲:「傑心,傑心。」這聲音很熟悉,但他聽不出是誰,可以肯定不是來使壞的人。

    傑心從陰影裡走出來,那人眼尖,一下就叫道:「傑心佬,是你啊?我等你好久了。」

    那人大步走了過來,拍了一下傑心的肩膀,說:「厲害啊,張老闆。」

    傑心愣了一下,認出這是老同學徐世謙,說:「你怎麼來了?你不是還在翠城上學嗎?」

    「我沒有啦。」徐世謙說,「找你混口飯說,行嗎?老同學肯收留嗎?」

    傑心以為徐世謙是開玩笑的,也笑笑說:「行呀,粗活你幹得來?」

    「當然可以,你別看我瘦,我這雙手可是勞動的手。」徐世謙自豪地比了一下手。

    傑心打開店門,把徐世謙迎進店裡,點起了茶子油燈,在光亮的照射下,他發現徐世謙比上次見面時黑多了,臉上有稜有角的顯得很精神。

    「老同學,我不是開玩笑啊,我晚上就要住在這裡,不然我沒地方去了,你總不忍心看我露宿街頭吧?」徐世謙認真地說,可他越認真越讓傑心覺得是開玩笑。

    「行啊,你不嫌棄你就住吧。」傑心笑笑說。

    傑心把自己睡的竹床讓給了徐世謙,自己就睡在櫃檯上,對他來說,睡在哪裡都是可以的。天氣有點冷,被褥不夠,傑心從後進作坊拿來幾條麻袋,徐世謙一看連忙說:「麻袋給我,我蓋麻袋就行了。」

    「這怎麼行?你是客人。」傑心說。

    「我不是客人,我是你的學徒嘛,來來來,麻袋給我。」

    兩人爭了起來,把麻袋拉來拉去的,像拉鋸一樣。傑心只好丟了一條麻袋給他,說:「你怕冷?給你一條,被子也歸你。」

    徐世謙的本意是被子給傑心,他只要蓋麻袋就行了,既然傑心不要被子他也不需要麻袋了。

    「就這樣吧,睡吧。」傑心說。

    兩個人就躺了下來,傑心把油燈吹滅,伸了個懶腰說:「我躺在這櫃檯上,正好聞著煙味。你不習慣煙味吧?」

    「沒事,慢慢就習慣了。」徐世謙說。

    過了會兒,徐世謙突然問:「傑心佬,你聽說過布爾什維克嗎?」

    沒有回答。

    「傑心佬,你睡了嗎?我問你,你有沒有聽說《資本論》這本書?有嗎?」

    還是沒有回答。徐世謙聽到了傑心發出的鼾聲,像潮水一樣漫過店舖,可是他睡不著,他整個晚上眼睜睜地看著烏黑的天花板。

    早上起來,天就下著綿綿細雨,黃茂如疑惑地看著天空,夏令榮用很肯定的語氣地說:「沒事,過會兒『七聖』要出巡了,雨就會停了,下再大的雨再大的雪也會停,幾百年都這樣。」

    夏令榮過於絕對的語氣同樣令人疑惑,黃茂如吃過早飯,就招呼夏華雄說:「走,我們出去看看。」夏令榮再三交代兒子不能亂跑亂撞,不能跟黃先生走散。在桌上收拾碗筷的夏華香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鼓起勇氣說:「黃先生怎麼管得住華雄?我也去。」

    這正是黃茂如期待已久的一句話,他心裡顫動了一下。夏令榮似乎也沒反對的理由,腳長在女兒身上,她要去就去,這正月十三「過漾」,在夏坊連癱子都要被抬到外面看熱鬧,沒有人會呆在家裡。

    夏華雄拉著黃茂如往外走,外面的鑼鼓聲咚咚咚地敲得一陣比一陣緊,像是在催促著人們。兩天前,七聖廟前就搭起戲台開始演戲了,據說要連演十天。今天是「七聖」出巡的日子,也是「過漾」的高潮,附近鄉里的人一大早就從四面八方向夏坊聚攏而來。

    黃茂如是昨天從石壁趕到夏坊的,為的就是好好看一看「七聖」出巡,這種游動的儺舞很有意思。在他內心裡,他還願意跟夏華香多一些接觸,多一些溝通。在家過年那些天,他幾乎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看書作畫,他幾次想上門到葛籐坑看看巫永祺,最後還是成功地把這一念頭抑制住了。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有一個很頑固的想法,沒收到永祺的回信,他就不去見她,除非她來見自己,他知道這不是和她較勁,這是自己和自己較勁。

    走出夏家大門,黃茂如抬頭看了一下天空,果然雨停了,天空灰茫茫一片,薄薄的日光在雲層裡湧動著。

    夏華雄拉著黃茂如的手,大步往前走,他嘴裡興奮地哇哇叫著,可是他走得太快了,而茂如總是回頭張望華香有沒有跟著出來了,所以華雄只好使勁地拉著他,像牧童拉著不肯走的牛一樣。

    茂如看到華香從大門口走了出來,並且似乎朝他微微一笑,這才跟著華雄往前走。自從那天夜裡華香叫他陪她到她姐姐家去,他就知道這是個美麗的圈套,他心甘情願地走進去,誰知最後卻是一腳踩進池塘裡。驚惶失措的華香最後還是叫人把茂如救了上來,她被父親劈頭蓋臉大罵了一通,接連許多天都不敢看茂如一眼,甚至也不敢和他說一句話,直到茂如要回家過年的那天晚上,她提了一桶熱水到他房間門前,才細聲地說了一句:「那天晚上……真是對不起……」茂如發愣,等她扭頭跑了之後,才回答說:「沒事……」

    七聖廟前鑼鼓陣陣,爆竹聲聲,人群像濃稠的泥漿緩慢地流動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興高采烈的表情,親友間熱烈地打著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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