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坊的冬天似乎比石壁冷,但是黃茂如的心裡是溫暖的,他已經喜歡上這個群山環繞的小村莊,更確切地說,他在夏令榮家裡的教書生活非常愉快,夏家的飯菜很適合他的口味,從不搗蛋的夏華雄乖得像隻兔子,夏華香每天都來幫他洗衣服(他哪裡有那麼多的衣服讓她洗呢?),夏家上上下下都對他恭敬有加,這一切讓他漸漸忘記了在方田的遭遇,永祺在他心裡的身影也開始變得模糊了。
雖說夏華雄的腦子確有問題,但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笨。茂如教他《四句雜字》,「米谷豆子,半分一升,兩桶三斗,四籮五擔」,他一天就能讀會寫了,還一個勁地拍著手說:「米我知道,就是我們吃的米,谷我也知道,也是我們吃的谷,豆子我也知道,我愛吃綠豆、粉豆、扁豆……」
夏華香做完了份內的家務活,就出現在廳上的廊柱後面,半隱半現的,一邊聽茂如教老弟讀字,一邊蹲在地上對照著黑板上的字寫寫劃劃。她似乎有點害怕被茂如發現,但是茂如走過來時,她也不膽怯,還是比較大方的。
「你也搬桌椅來坐,跟你老弟一起學。」茂如說。
「我不要。」每一次她都是搖頭說。
「沒關係呀,你想學,正好和你老弟做伴。」茂如誠懇地說,他覺得好學的妹子很難得,她們有做不完的家務,還有心思想識字,這是應該鼓勵的。
「我不要。」夏華香還是搖頭。「這樣就行了。」她臉上是一種很滿足的表情。
兒子能夠學到一點東西,這讓夏令榮非常高興,有一天他就讓廚房加菜,陪茂如吃了飯喝了一碗酒娘。茂如趁機提出,反正他教華雄一個人也是教,可以讓華香同時來學,兩個人一起也是教。夏令榮沉吟了一會,說:「妹子家,我看也不必了,她要是有空閒,要在旁邊學一點算一點吧。」茂如知道夏令榮還是老思想,他也不便多說了。
吃過晚飯,茂如就回到房間裡,在油燈下看點書,有時就鋪紙寫幾個字,畫點山水花鳥。夜間山村的風大,吹得窗戶啪啪響。茂如從不出門,經過幾天的適應,他早早就上床睡覺,溫暖的被褥讓他疲憊的身子很快就入睡了。
這天晚上,茂如手持翻得發爛的《蛟湖詩鈔》,讀了兩首詩,便合上詩冊,把神思慢慢收回來。他攤開了被子,聽到門上輕輕響了兩聲。
「誰?」茂如問了一聲,晚上還從來沒人來敲過他的門。
門外分明站著一個人,微微喘著氣,卻不回答。
茂如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夏華香,他有點驚訝,她更慌張地低下頭。
「哦,有事嗎?」茂如說。
「黃先生,我……」夏華香抬起眼睛看了茂如一眼,隨即又低了下來。
「有什麼事,你說,」茂如說。
「我、我要到我老姐家一趟,你你你能陪我去嗎?」夏華香鼓起勇氣說。
「現在嗎?」茂如似乎想了一下,「可以啊,走。」
夏華香興奮地雙手合十,在胸前拍了一聲。
茂如隨在夏華香身後走出了夏家大門,他不時用眼睛打量一下面前這個健碩的妹子,其實她的未經掩飾的表情已經透露了她的意圖,她空著兩手更證實了他的猜測,先不問晚上到老姐家做什麼,到老姐家總不能空著兩手吧?
夜空上掛滿了星星,天顯得特別遼闊,一陣寒風呼呼地吹過,把星星都凍得抖抖索索的。
茂如感覺外面的空氣比房間好多了,寒冷裡透著一種清洌。踢了幾下腳,他並不感覺到冷,身邊就是一個熱力四射的妹子,他怎麼會冷呢?
夏華香走幾步,就停下來,回頭看看茂如,她已經把步子放得很慢,可是茂如更慢,走走停停,眼睛不時地往天上看。
當茂如把眼睛從天上轉到夏華香身上時,心裡不由啞然失笑,這哪裡像是趕路?這分明是在賞月,儘管是清寒的冬月。他覺得不得不問一下了,要不然就成了她的同謀。「你老姐婆家在哪裡?」他說。
「哦,那邊,前面……」夏華香隨手比了一下。
茂如笑了,他全明白了,這是妹子主動來搭他。他心裡終究還是高興的。
前面是七聖廟,廟門兩邊的門柱上掛著燈籠,發出昏紅的光。大門關閉,可以聽到夜風的手在門板上輕輕拍打的聲音。
「這裡到了正月十三『過漾』,非常熱鬧,抬神出巡,你一定要看。」夏華香說。
茂如聽說過夏坊的游儺,可是到正月十三,那還早著呢。
「那一天是我們夏坊最熱鬧的,四里八鄉的人都會來看,你來看嗎?」夏華香說。
「我沒看過,所以才來你們家教書,就是準備好好看一看的。」茂如說。
夏華香聽不出茂如話裡略帶調侃的意思,她心裡激動起來了,看著茂如,像是在磁鐵前面的小鐵屑一樣,忍不住要撲過去。但是她知道這不行,她是個妹子,她要等他先撲過來。
然而他卻只是輕輕擺著手,一邊抬頭看著七聖廟,一邊往前走。
「哎!」夏華香緊張地叫了一聲,因為茂如只顧昂頭朝前走去,前面就是一口池塘,黑乎乎的像一隻巨獸張開了大嘴等待著茂如。
「哎!」夏華香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她又叫了一聲,聲音幾乎發不出來了,只有她自己聽得到。
茂如繼續向前走著,夏華香看到他模糊的背影晃了一下,倏地不見了,池塘裡傳出「砰」的一聲,接著便是茂如的驚叫聲:「啊!——」他是一腳踩空落水的,兩手撲騰了幾下,整個人全部陷進了冰冷的水中。
「啊——真冷!」茂如掙扎著站起來,身子站立不穩,又歪了下去。
夏華香跑到池塘邊,驚惶失措地看著水裡撲騰的影子,她想要跳下去,身子往前一探又止住了。她突然大喊一聲:「救人啊,救人啊——」
夏坊的夜空響起妹子淒厲的叫聲。
瘦黑起床後感覺到頭痛,很不想到雜貨店去。當學徒不是他的意願,他更想跟著村裡的長輩一起到外面去,到廣東、台灣甚至出海過番,那會很辛苦,可是總比悶在小店裡看著別人臉色要強得多。沒人願意帶他,他也只好憋著氣繼續呆在小店舖裡了。
走到雜貨店門前,瘦黑髮現門板是虛掩著的,一般這時候老闆已經打開店門,生意開張了。今天的情況似乎有點不對頭,瘦黑頓了一下,走到門邊推開一縫,立即嚇呆了,店舖裡一片狼籍,好像十幾頭野豬拱過一樣,老闆傑心被捆得像棕子一樣,在地上翻滾著,嘴裡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老闆……」瘦黑愣在那裡,腦子裡出現短暫的空白之後,這才想起來要給老闆鬆綁。他蹲下身子,解著傑心身上的繩索,繩索結得太緊了,他不得不低下頭用牙齒咬開。解開了繩索,瘦黑再把傑心眼睛上的布條解開,最後把他嘴裡的布條抽出來。
傑心瞇著眼睜不開,嘴巴像漏斗一樣張開,急急地往外面呼了口氣,他身子動彈了一下,就像屍體一樣僵硬了,一動也不動。
「老闆,你、你……」瘦黑看著地上的傑心發呆。
店門敞開,路過的人見狀湊上來,吃驚不小,這雜貨店顯然是昨天夜裡遭了劫。有人就熱心地幫忙,叫瘦黑趕緊給老闆端一碗水來,有人把傑心從地上扶起來,掐著他的人中。
傑心被送回家裡躺了半天,直至傍晚時分,他才逐漸緩過神來。吃過母親為他煮的一鍋稀飯,他還覺得肚子餓。母親很欣喜,能吃得下說明他的身體並無大礙,轉過身又做飯去了。
傑心把昨晚的經過回想了一遍,他感覺是熟人做案,那幾個人應該就是石壁地界的,這年頭世道不靖,有點產業就容易遭人眼紅嫉妒,特別是像傑心這樣從外姓人手裡獲得的財富,背後窺視的人就更多了。他心裡盤點了一下,這回的損失可不小,店舖裡的現鈔、大洋雖說不多,但還有那些煙絲、乾果、紅糖、食鹽和洋火、洋油……值得慶幸的是,那甕子大洋早已被他轉移出店舖,要不,被對方掘地三尺挖出來也是有可能的。
傑心又吃了半鍋干飯,對母親說他沒事,然後笑了一下,邁著有點發飄的腳步,向墟街上的雜貨店走去。走到店舖門前,門也是虛掩著,推開一看,他就氣壞了,店裡還是一片狼籍,瘦黑不知去向。他原以為瘦黑會把店舖收拾一下,他過來是想看看他收拾得怎麼樣了,誰知店舖還是亂七八糟的。看來這個學徒不能要了,明天堅決把他趕走!
這時候,傑心湧起一個念頭,自己真是要討一個老婆了,雖然以前也想過討老婆,為此半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但還沒有此時來得強烈。是的,討一個老婆,在店裡相幫襯,這事突然顯得非常迫切。
面對廢墟般的店舖,傑心呆坐了許久,從地上撿起散落的煙絲,含在嘴裡咀嚼著,辛辣的感覺佈滿了心頭。
晚上無法住在店舖裡,傑心只好把門鎖上,準備明天再來好好收拾一下,爭取後天重新開張。
傑心剛剛走到家門口,看到巫永鹹正從家裡出來,他一邊回頭讓傑心的母親留步,一邊就看到了傑心。
「你回來了。」永鹹打了個招呼。
「永鹹佬很客氣,上門來探望你,還帶了東西。」傑心母親說。
「應該應該。」永鹹說。
傑心攔住永鹹,說:「那到家裡坐坐吧,喝點酒再走。」傑心把永鹹迎進了家裡,他母親立即從廚房裡端出一盤醃魚乾。
兩個人對面坐下,開始喝酒。兩個人在一起似乎總有些莫名的尷尬,總是說的不多,或者不知從何說起,所以只好不停地喝酒。
永鹹還是問了一下店舖裡的損失情況,他就是為此專程登門來表示慰問的。
傑心說:「不多,小店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永鹹說:「這就好,總算是過了一劫。」
「是啊。破財消災。」傑心端起碗,向永鹹敬了一下,「謝謝你還跑來看我。」
「應該的嘛,我們是親戚。」永鹹說。
傑心埋頭喝了一碗酒,抬起頭時,臉色微微發紅,呼出的酒氣飄出了好遠。
永鹹也把碗裡的酒喝了,抹了抹嘴說:「傑心佬,古人說成家立業,你反而是先有了業,我看也該成家了吧。」
傑心笑了一笑,眼睛定定地看著永鹹,略帶一種調侃的意思說:「是呀,我也正想著呢,你有沒有什麼好的人選介紹一個呢?」
「傑心佬年輕有為,家風純樸,又長得相貌堂堂,只要媒婆一放風,到時你就要挑花眼了。」永鹹說。
傑心輕歎一聲說:「這種事,還是要靠緣份。」
「我冒昧提個人選,傑心佬你看怎麼樣?」永鹹突然說,神色顯得很認真,緊緊盯著傑心。
傑心笑了兩聲,說:「好啊,永鹹佬要介紹的人肯定不會差,你說。」
「你看我小妹怎麼樣?」
「永祺?」
「嗯。」
傑心頓了一下,說:「很好啊。」他面前閃過永祺的影子,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顫動了一下,永祺?永祺確是一個不錯的妹子。
永鹹笑了起來,說:「難得傑心看上我妹子,這樣我們就是親上加親了。」
回家後,巫永鹹突然向羅幼妹問道:「你看傑心佬這個人怎麼樣?」
「很好啊。」羅幼妹隨口回答說。
永鹹似乎很得意地笑了一笑,說:「我的老同學啊,我當然不會看走眼。」他也就很隨便地說起傑心看上了永祺準備近日請媒婆來提親的事,本來這事他也沒準備跟幼妹說起,完全是即興說出來的。
「哦……」幼妹眨了幾下眼睛,突然擔心地說,「永祺會……肯嗎?」
永鹹眼睛一瞪,奇怪地看著幼妹,永祺肯不肯,這算什麼問題呢?他是大哥,長兄為父,現在又掌管著這個家,他還不能做這個主嗎?
幼妹從永鹹的表情裡看出了他的剛愎自用,就不敢吱聲了。
第二天,永鹹在廊道上遇到傑儀,他突然想應該把事情告訴她,在他隱密的內心裡,他感覺把自己的妹妹嫁給傑儀的弟弟,這至少是對傑儀的一種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