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黃楊氏到石壁墟市上趕墟,聽到娘家一個表叔說夏坊有人要在家裡請一個教書先生,專門教他那個寶貝兒子認字識數,沒什麼要求,能看懂帳單就行了,因為這人家大業大,生了女兒一大串,最後生了個寶貝兒子,卻是腦子有點問題,所以四處延請老師。黃楊氏回家把這消息告訴茂如,茂如一直沉著臉,她也不敢多說了。沒想到,到了晚上快睡覺時,茂如突然走到母親的房間門前,讓母親明天去問一問,夏坊的那戶人家要是還沒找到老師,他願意去。
第二天傍晚,一輛馬車就載著茂如還有他一隻裝著個人物品的竹箱停在了夏坊村的夏令榮家門口。
夏坊村位於寧化縣的東南部,是一個丘陵地帶的小山村。夏令榮是夏坊的大戶人家,一座三井五廳的磚瓦房聳立在村子中央位置,左面是普濟庵,右面是七聖廟,這裡歷來是村子裡最熱鬧的地方。
馬車是夏令榮專門僱用到石壁迎接茂如的,趕車人跳下車,衝著夏家敞開的大門喊了一聲:「黃先生到啦!」
茂如聽到裡面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一個穿著長衫的胖子邁著方步走出來。這就是夏令榮,他給茂如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胖,似乎夏坊村的油水全被他吃進肚子了。應聘到夏家一事,全由茂如母親的娘家表叔居中說合,茂如所提的條件夏家全部接受,所以尚未見面,夏令榮就給茂如留下比較爽直的感覺。
夏令榮大腹便便地走來,突然他龐大的身軀後面竄出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又蹦又跳搶在了他的前頭,一隻手遠遠的就伸出來要提茂如手中的竹箱。
「華雄,不得對先生無禮。」夏令榮喊了一聲。
那男孩立即住了手,把一根手指頭放到嘴裡咬著,抬起頭看著茂如,一邊發出傻笑一邊流下一串涎水。
這就是茂如的學生了,兩隻眼睛大而無神,看來是有點傻,身上的衣服倒還是乾淨的。
夏令榮走了上前,握著茂如的手說:「黃先生,你來啦,好好好。」他伸手要幫茂如提箱子,茂如想他走路都氣喘了,再提個箱子還不喘得厲害?便謝絕了,隨著他走進夏家。
夏家的結構跟石壁有錢人家的大宅沒有兩樣,走過兩個天井,來到主廳,迎面是一張供著祖先牌位的高腳方桌,中間是略低一些的八仙桌,兩邊整齊擺著靠背椅。
夏令榮恭敬地請茂如入座,轉頭叫了一聲:「上茶來。」他認真地看著茂如,說:「黃先生,你年紀輕輕就出道,厲害厲害。」
茂如明白這是平常的恭維,也不必過於謙虛,那倒顯得造作。他沒說什麼,只是微微一笑。
一個女子端茶上來,看她低眉順眼像是女傭,可她的裝扮又分明不像,隨後茂如才知道她是夏令榮尚未婚嫁的三女兒夏華香。茶是上好的孔坑貢茶,茂如吹開熱汽啜了一口。夏令榮吩咐女兒趕緊燒水,對茂如說:「黃先生,先洗個湯,我們再吃飯。」
在夏家的接風晚宴上,夏坊村的夏氏族長也就是夏令榮的堂叔來了,還有吳氏、葉氏的頭面人物都來了,他們熱烈地恭維著茂如,紛紛向他敬酒,酒過三巡,他們就開始說起村裡的事務,商議明年正月「過漾」(廟會)的設想和安排。「過漾」是每個村子最熱鬧的公共活動,相沿成習,總是要一年辦得比一年隆重,這才顯得村子各姓氏人家越發發達。在他們中間,年近五十的夏令榮屬於小輩,不過他財大氣粗,事實上成了這臨時會議的主心骨。這時,茂如就變成了一個外人,他插不上話,也感覺有些喝多了,便想告退,早點安頓下來睡個好覺,但桌上的老者談得興起,一個個口沫飛濺,他甚至連說話的空檔也尋找不到。
還是夏令榮看出了茂如的不自在,他過去詢問女兒有沒有把黃先生的房間整理好了,得到確切的答案之後,他打斷了桌上老者的話題,請茂如先回房間休息。茂如為表謝意,又喝了一碗酒,這才拱手作別。
夏家給茂如準備的房間在左面一間廂房,收拾得很乾淨,有一張寬大的書桌,床上的被褥一應俱全,還散發著一股胰子的香氣。茂如覺得很滿意,這起居環境和方田的學堂不同一種格調。那裡是浪漫的,這裡是實在的。
在夏家的第一個晚上,他還是失眠了。茂如想起了永祺,這時候她會不會也在想我呢?
眼前於是出現了永祺的影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不知什麼時候睡去,醒來時茂如看到一道陽光從窗欞射在地上,他猛地從床上翻起來,匆忙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卻看見門前的盆架上放著一木盆的熱水。他想這一定是夏華香給他端來的洗臉水,連忙取出自己的毛巾。
洗漱之後,茂如快步走到廳上,夏令榮正一邊喝茶一邊等他。第一天就睡遲了,茂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夏令榮臉上倒是沒有明顯的慍色,只是語氣比昨天沉了許多,他說:「黃先生,今日算是第一天,我陪你吃早飯,飯後拜過孔子公,你就正式上課了。以後我就不陪你吃早飯了,你就按時間作息。」
茂如連連點頭,夏令榮說他兒子夏華雄從小是非常聰明的,人見人誇,可惜7歲時生了一場病,高燒幾天不退,腦子就燒壞了。夏令榮說到這裡,語氣有些沉痛了,「我前面三個女兒,最後才生了一個兒子,這大概是天意吧?我這麼一份家業,也不敢怎麼指望他了,但他總得會寫自己的姓名,能認得1至10吧?不瞞你說,前面也請過幾個老先生,他們每日拿著古書教他『人之初,性本善』,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希望你教他一些實用的東西。」
茂如一下想起《四句雜字》,在方田的小學堂裡,大家都喜歡學,到夏家來教夏華雄,那學的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他應該也會喜歡。
吃過早飯,按照古例,茂如帶著衣著一新的夏華雄在孔子像前上香、鞠躬、叩頭。行過禮,就開始上課了。課堂設在右面院落的一個小廳上。
穿著新衣的夏華雄坐得很直,刻意地把身子挺起來,挺得越直就越顯出一種認真的傻相。茂如也不忍說他。他的衣領上像是有毛刺,他的脖子不時地左扭一下,右轉一下,看得出他在費力地憋著不用手去抓撓。
「你叫什麼名字?」茂如問。
「夏——華——雄。」
「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夏華雄使勁地搖頭。
茂如在小黑板上寫出了「夏華雄」三個字,說:「你知道這三個字怎麼讀嗎?這就是『夏——華——雄』。」他用客家話和國語先後讀了一遍。他就走到夏華雄的身邊,在他的書寫本上寫出這三個字,然後抓著他的手又寫了一遍,說:「你就照著寫吧,先寫十遍。」夏華雄左右搖著脖子,茂如一看原來他的衣領上沾了一小片木屑,便伸手把它捏了起來。他的脖子立即不搖了,埋頭寫起字來。以前的先生教他寫過字,他握筆的姿勢還是對的,只是握得過於用力,運筆時就顯得僵硬,筆尖把紙都劃破了。
「放鬆點,不要太用力,好好寫吧。」茂如說著,就背著手向天井方向走去,他意外地發現夏華香站在廳柱後面,睜大眼睛看著小黑板上的字。看到茂如時,臉上閃過一絲靦腆,連忙低下了頭。
「你也想學?」茂如問。
夏華香點了一下頭,又急忙搖頭,說:「我只是看看。」
茂如看到地上的紅磚上用竹枝寫了好幾個字,寫的都是「夏華」,字體有些侷促歪斜,但明顯要比她老弟寫得好。看來她想學會寫自己的名字。茂如就蹲下身子,從地上撿起竹枝,寫出一個端正的「香」字,說:「這就是你的名字。」
夏華香興奮地哦了一聲,使勁地瞪著那個「香」字,好像要把它的形狀刻在心上。
除了永祺,茂如還是這麼近地看著一個妹子,他聞到了夏華香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自然的香氣,使他恍然置身於盛開的桂花樹下。
張書標在石壁街面上重新出現時,斷了一條腿,拄著枴杖一拐一拐地走著,像搖著船槳似的,全然沒有了過去的威風。
傑心第一眼看到張書標時,有點詫異,儘管他已經聽說張書標在戰鬥中被打斷一條腿,但沒想到是這麼一副喪魂落魄的破落相。他心想,這也算是報應吧?現在他成了瘸子了,脫下了民團那身虎皮,他還敢繼續訛詐我嗎?
張書標向雜貨店走了過來,拄著枴杖停在櫃檯前,斜著眼睛看著店舖裡。
「哎呀,你好啊,書標佬,好久不見啦。」傑心故作熱情地大聲說道。
「好個屁,一條命差點丟在了治平。」張書標陰著臉說。
傑心心裡暗暗發笑,說算你好命,好歹還能在石壁地界晃來晃去。他又是故意地盯著張書標的斷腿,說:「你這是怎麼了?你也太不小心啦。」
張書標歎了一聲,說:「子彈又不長眼,能撿條命回來就不錯了。」一邊說著一邊拄著枴杖走進店舖,一晃一晃地拐到傑心的面前。
早先他背著槍的模樣,傑心還是有點怕他的,現在他這副樣子,退出了民團,站都站不穩,傑心心裡先有了一種優勝感,眼裡就帶著鄙夷和不屑。
「書標佬,你不會又要告訴我,那青面怎麼怎麼吧?」傑心說。
張書標似乎有些難堪地笑了笑,說:「看你說哪去了?我們是自家人,我唬你做什麼?那青面被我們幾個打跑了,他再也不敢在石壁地界露頭了。」
傑心冷冷一笑。
「傑心佬,你也夠意思,我們民團幾個兄弟都說你夠仁義,你放心,我們都是會相幫你的——」張書標說著,又向上抬起了手,「這個——」
他屁股一抬,傑心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沒錯,那青面是被他們打跑了,這消息傑心已經確切地打聽過,現在他可以不用怕張書標假借青面名義的訛詐。前面兩次,傑心有些心虛,讓他得以成功,現在他不可能再拿到一分錢了。
「你們能知足,這就好。」傑心說。
「是這樣的,傑心佬,我和幾個兄弟對你這麼相幫,你是不是給點酬謝?」張書標語氣比上次軟多了,像是乞求一樣。
「書標佬,你以為我發大財呀?這小店能賺多少錢?我給你的還不夠嗎?做人不能太貪心。」傑心繃著臉說,毫無商量餘地。
張書標臉色發青,說:「我只是說說,你要是不願意,我、我們也不可能搶你,大家都是兄弟,幫你也是、也是應該的。」
開頭我心虛,其實已經被你搶過兩次了。傑心心裡說著,走到了門邊,說:「你沒別的事,我要關門了,我要到人家喝喜酒。」
張書標灰頭土臉地一拐一拐走出店舖,原來他可以憑借身上多出的一根槍,軟硬兼施地讓人就範,現在不僅槍沒有了,身上反而少了一條腿,他立即感到氣短,只能灰溜溜地走開。
這天晚上,張書標在家裡喝著悶酒,想到自己斷了一條腿,又沒在民團做事了,以前雖然攢了一些錢,但上有老下有小,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總會坐吃山空。他早就在猜測,傑心佬得了寧駝子的煙絲店,寧駝子手尾應該還有一筆不小的錢,雖然半路出現了一個青面,他從中撈了一點錢,但這遠遠不夠啊。青面打跑了,傑心佬的軟肋他是抓到了,只是今天明顯感覺他語氣硬了起來,似乎什麼也不怕了。張書標想,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做一票,神不知鬼不覺,下半輩子就依靠了。他叫老弟去把柳志願叫來共商大計。柳志願原來一起在民團幹活,前不久一同在治平受傷,他斷的是一條胳膊。一聽要到張傑心的店舖做一票,柳志願直搖頭,說:「我們兩個人三條腿三隻手,人家傑心一人就兩隻手兩條腿了。」
「我們先商量好,把我們原來民團的幾個兄弟都拉上,人手足夠了,不多弄點錢,這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啊。」張書標說。
「那你有什麼好計策?我跟你干就是了,反正這條命也是撿的。」柳志願用僅存的手拍著胸脯說。
兩天後的深夜裡,睡在店舖裡的傑心聽到街面上有一陣怪異的聲響,好像貓在叫一樣,聲音漸漸向店舖靠攏,然後就停在了門口,像是貓爪抓著門板,叭啦叭啦,讓人聽起來頭皮有些發毛。這個晚上,傑心喝了一杯濃茶,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那外面是不是野貓?不可能是華南虎吧,雖說石壁地界曾經有過老虎出沒,這幾年似乎已不多見。他豎起耳朵聽了一會,覺得自己過於恐懼了,那怎麼可能是華南虎?一隻野貓罷了。但是,在門板上響的分明不是貓爪了,而是人的手掌,叭啦叭啦的抓門,變成了彭彭彭的拍門。
誰三更半夜來拍門?傑心坐起了身子。
拍門聲在持續著,在空寂的夜晚顯得很刺耳。
傑心從臨時搭架的竹床上走下來,抓起靠牆一根木棒,悄悄往門邊摸去。他把耳朵貼在門上,外面的聲音一下全停了下來。莫非那拍門聲是幻覺?也許是自己多慮了。他鬆了口氣,準備往回走,卻猛然聽到外面嘩啦一聲,好像一桶水潑在地上,他感覺非常奇怪,心一下又提了起來。他真要看一看,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傑心輕手輕腳打開了門,往外探了一下頭,四處黑乎乎的,什麼也沒看見,正準備縮回來時,頭上挨了一記悶棍,他哼了一聲就癱了下來,像麻袋一樣倒在地上。黑暗中闖出兩個人,動作利索地把他捆綁起來,嘴裡塞進破布,眼睛綁上布條。又兩個人從濃黑的深處摸出來,他們像拖著一條死狗一樣把傑心拖進店裡,關上門,有人摸索著點了油燈,嘀咕了幾句,就開始翻箱倒櫃,在天花板上、牆壁上敲敲打打,尋找夾層和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