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先生從巫永祺的房間走出來,對正在廳上陪著張傑心喝茶的巫永鹹說:「令妹主要是受了驚嚇,肩背上有二三點針眼大小的皮肉刺傷,這倒不礙事,最主要的還是驚悸。我的安神鎮驚丸,吃它三天,包好。」
楊先生家世代從醫,在石壁地界很有名氣。他自製的安神鎮驚丸,主要是由人參、白朮、茯神、當歸、生地黃、麥門冬、半夏、枳實、黃連、甘草等等中草藥,配上研末的辰砂,煉蜜而成,主治驚悸、失神不安等症。
永鹹請傑心自己先坐一會兒,他隨楊先生到他的藥鋪取了藥,立即就趕回來。傑心起身要走,永鹹堅決不肯,繃著臉說:「你把我老妹救回來,我還沒謝你,你走什麼走?你要是走了,就不是親戚了。」
今天下午,傑心到淮土的淮陽、橋頭、店背幾個地方收帳,債主約好躲起來似的,一個也沒找到,他很沮喪地準備走回家。經過淮陽的劉氏宗祠時,傑心看到那外面的山牆下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的,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傑心無心去看這份熱鬧,連看也不多朝那邊看一眼,就往前面徑直地走去。但是這時他聽到有人說:「這妹子好像是葛籐坑的。」他就頓了一下,回頭往那邊看去,從腿腳的縫隙間,看到地上坐著一個妹子,她的面部被擋住了,只能看到她下半身的學生裝的天藍色褲子,沾了許多黃土,掛著許多草刺。
傑心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過身子向人群走去。要是他一走了之,也許就不會有後面的一些故事。但是他走了過去,撥開兩三個小孩子,擠到前面一看,立即就驚呆了,這不是巫永鹹的老妹巫永祺嗎?
永祺靠牆坐在地上,疲憊不堪地歪著頭,頭髮亂七八糟像是雞窩,眼皮耷拉著,嘴裡往處吐著氣。
傑心並不知道她在方田受到老蠱婆的驚嚇和刺扎,一路喪魂落魄地狂奔而逃,跑到這裡終於體力不支,癱倒在地上。
「永祺,永祺,你怎麼了?」傑心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永祺眼睛很艱難地睜開一縫,似乎認不出面前的人,頭又歪了過去。
「她怎麼了?她怎麼在這裡?」傑心抬頭問圍觀的人。
「我看到她時,她就在這裡了。」一個中年男子說。
傑心站起身,永祺怎麼會這麼難看地昏迷在這裡,這個問題他顧不上找到答案,最迫切的事情是怎麼把永祺安全地送回家去。傑心腦子轉了轉,背她走回到葛籐坑,這顯然不行,一者人家是妹子,二者路還很遠,那只好雇一輛車了。傑心向圍觀的人求助,能不能幫他找到一輛馬車或者牛車。有好心人幫他找來村裡趕牛車的人,還沒說好價錢,傑心就把全身軟綿綿的永祺抱到車斗上,平放下來。趕車人報出了比平常高一倍的價錢,傑心也不想和他多說,手一揮就爽快地應允了。
牛車的的答答地上路了。傑心坐在車幫上,看著平躺在車斗上的永祺,她還是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之中。山路彎彎,隨著牛車的顛簸,她飽滿的胸部不停地聳動著,像是那衣服裡面藏了兩隻不安份的小兔子。傑心一直強迫自己的眼睛不要往那裡看,但是他的眼睛根本不聽內心的指令,那富有彈性的波動,成為他眼睛裡最誘人的起伏的風景。他感覺自己是看著巫永祺長大的,沒想到這幾年不大看到她了,她已長成一個大妹子,雖然眼下不知遭受什麼變故,但依然掩飾不了她的青春熱力。
牛車在巫家門口還沒停穩,傑心就跳下車,衝著大門向裡面喊著永鹹的名字,沒人應答,倒是永鹹的老婆幼妹和他老姐傑儀聽到聲音走了出來,一看永祺是用牛車送回來的,一個個驚惶失措,手忙腳亂地把永祺抬下車來,抬到她的房間裡。
傑心獨自坐在巫家客廳喝茶,茶已喝了不少,肚子裡咕嚕嚕裝滿了水,倒是有些餓了。他站起身,在廳上來回走了幾遍。
天色漸漸發灰,巫家院子裡的日光消失了,一下黯了下來。傑心抬頭看了看天,聽到廚房裡傳出一陣炒菜的沙沙聲,接著便是誘人的肉香飄了過來。他吸了幾鼻子,向廚房那邊走去。剛才他看到老姐傑儀進了廚房就沒出來。永鹹要她為傑心多做幾個好菜,夠她忙了。
傑心站在廚房門口,看到傑儀在大灶前握著一把大勺,頗有大將風度地上下翻飛。鍋裡升起一股汽拂上她的臉,她全身被迷霧罩住了一樣。傑心感覺老姐嫁進巫家,是好還是壞,是享福還是受罪,也像是雲裡霧裡一樣看不清道不明。
「老姐,你不要做那麼多菜。」傑心說。
傑儀面前的蒸汽散去了,她露出一張笑臉說:「不多,你也好久沒吃老姐做的菜了。」
傑心心裡莫名地一陣無奈,老姐在家裡從小就做菜做飯,她有一手好廚藝,早早嫁入巫家之後,巫家人有了口福,自家人卻難得品嚐一回。
「家裡都好吧?」傑儀問。
「就那樣吧。」傑心說。
「你店裡的生意呢?」
「也就那樣。」
「傑心佬,你不小了,石壁地界有沒有看中的妹子?」
「還沒有……」
「你要抓緊,別到最後好妹子都讓人挑走了。」
傑心似乎有些苦澀地笑了一下,好妹子在哪裡呢?石壁地界的好妹子似乎沒有一個好歸宿,幾多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老姐,你在這裡還好吧?」傑心忍不住問。
「就那樣吧。」傑儀說,她的回答竟然和傑心一模一樣。
傑心不知道還要說什麼,有些東西問也是問不出來的,他在廚房門口愣愣地站了一會兒,還是回到了客廳上。
這天晚上,傑心在巫家吃了晚飯,永鹹敬他喝了幾碗酒,一再感謝他把永祺從淮陽送了回來。傑心擺著手說不要多禮。他還是喝多了一些,走回家的路上有點頭重腳輕,高一腳低一腳。永鹹留他不住,看他走路不大穩,就派了貴生送他回家。
貴生很盡責地一手攙扶著傑心,剛剛走出永鹹的視線,傑心就把貴生的手拿開了,說:「我沒事,你回去吧。」
「東家叫我送你,我不能回去。」貴生說。
「我不用你送,我好手好腳自己能走。」傑心說。
貴生跟在傑心屁股後面,像一條忠實的狗。
「你別跟我,你可以隨便到哪去走走,我不會告訴你東家的。」傑心說。
貴生停了下來,說:「那你別告訴東家。」這才放心地向另一條小道走去。
沒人跟著,傑心覺得可以自在一點,他就大幅度地甩著手,嘴裡哼哼地唱起不成調的歌。
走到維藩橋上,夜風吹來,傑心不由打了個冷顫,他把胳膊抱緊在胸前,腳下踩到一團軟塌塌的東西,以為是牛糞,跳起腳來,低頭一看卻是個人。「你這癲子,好狗不擋道。」他罵了一聲。
地上的那團黑影突然竄了起來,像一條大狗朝傑心撲了一下,傑心經不起這意外的一撞,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癲子呼嘯著向前面更黑暗的地方跑去,發出長長的怪叫。傑心的嘴巴啃到了長在地上的一把草,手在地上拍打了一下,心裡罵道:今天是怎麼了?
巫永祺昏睡了兩天才清醒過來。她在迷迷糊糊中,有時會舉起腳後跟咚咚咚地敲著床板,有時則從嘴裡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音節。永鹹需要幼妹或者傑儀的幫助才能把安神鎮驚丸餵進她的嘴裡,一個人扶著她軟綿綿的身子坐起來,一個人像哄孩子一樣叫她張開嘴巴,往往只能用手強行掰開,然後把小黑豆似的安神鎮驚丸塞進她的嘴裡。
永祺醒過來之後,任憑永鹹問她,都是三緘其口。她的眼光有些空洞迷惘,一旦看著一個地方,就定定地移不開。她的樣子像是失憶又像是不願意回憶,永鹹問得急了,她也只是冷冷地一瞥。
「永祺,你不是在學校好好的嗎?怎麼會到淮陽去?你在那裡碰到壞人了嗎?他把你怎麼了?你到淮陽去做什麼?」
對永鹹來說,心裡有太多的疑問和太多的擔憂。他想瞭解事情的真相,但這種帶著關愛的急迫的心情,在永祺的冷漠面前碰得粉碎。
「永祺,你說話呀?你總得告訴我一聲,你聽到沒有?你說話呀!」
最後還是幼妹或者傑儀把永鹹拉開,讓他離開永祺的床前,勸慰他心裡別太急,永祺剛醒過來,身體狀況還沒有恢復,等她完全恢復了再問也不遲。
其實永鹹心裡最大的憂慮是,永祺是否受到過侵害?她還是一個讀書的妹子,要是不幸遭遇到男性的玷污,這讓她以後還怎麼嫁人呢?他下令嚴密封鎖消息,不能讓父親和外人知道發生在永祺身上的事件。這幾天,永鹹急得嘴角邊都長了火泡。
經過幾天的調養,永祺明顯恢復了過來,她的眼神又活了,整個人死裡逃生一樣,但臉上還留有驚悸未定的痕跡,有時候她會看到那老蠱婆揮著一把銀簪迎面紮下來,在幻覺中那銀簪恍如一把利劍那樣明晃晃的,她身子一抖,張嘴尖叫一聲,那銀簪一閃又不見了。
永鹹修書一封讓貴生送到連崗中學馬校長手裡,信裡說永祺因身體不適,暫時休學一年。這是永鹹個人決定的,他沒徵詢過永祺的意見,也未和其他人商量,他覺得老妹這樣子怎麼還能去讀書?他是老大,他可以決定老妹的去向。
貴生從連崗中學回來,永鹹才在永祺面前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先休息,讀書的事以後再看。永祺沒有任何反應,似乎沒有永鹹的話,她目光平靜地看著天井上空的藍天,誰也不知道她在想著什麼。
永鹹尋思著要跟永祺好好談一次,本來兄妹間談話交流,是很平常的事情,現在卻變得異常困難,以何種方式交談,氣氛不能過於凝重也不能過於隨意,永鹹迫切想要瞭解的,永祺顯然不願意說。
「永祺,有什麼事藏著掖著也不好,你說出就好了。」永鹹說。
「沒什麼。」永祺說。
永鹹看到永祺濃密的睫毛往下低垂,臉上的表情顯得灰暗憂悒。永鹹也只能在心裡暗暗地歎息,他不能高聲咆哮,讓她把事情經過說清楚。
其實在永祺心裡,她已經把事情經過詳細地梳理了幾遍,起因是她要到方田看望茂如,過程很簡單,坐車、走路,到了學堂門前,未能見到茂如,那老蠱婆幽靈般出現……永祺漸漸的把回想的重點放在「茂如到了哪裡」這個問題上。那時茂如在哪裡呢?他做什麼去了?他怎麼沒有在最危急的關頭閃現出來呢?那時他到底在哪裡呢?他有沒有聽到她絕望的叫聲?想起茂如至今沒有消息,想起自己為了看他而受到老蠱婆的銀簪痛扎,永祺心裡就湧起一種荒涼的感覺,像秋天的野地裡荒草萋萋。這種感覺如何與人說起?她只能深埋在心底。
「永祺,你就不能跟你哥說嗎?」永鹹說。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永祺說。
「我是你哥,又不是別人……」
「沒什麼。」
「你老說『沒什麼』。」
「是啊,沒什麼。」
永鹹覺得永祺越說沒「什麼」,就是越有「什麼」,那「什麼」是什麼,像一顆石子硌在他的心裡。
這天早上,永鹹從樓上下來,走到廳上對正在擦桌椅的傑儀說:「等下我讓幼妹準備一點東西,你就當順便回家一趟,送給你老弟和老媽。」
不是逢年過節,要送什麼禮呢?傑儀抬起疑惑的眼睛。永鹹說:「永祺的事,還沒好好謝過你老弟。」
「自家人,我看也不用了。」傑儀說。
「正是自家人,我也不想聲張,你就當作回家看看老媽吧。」永鹹很誠懇地說。
早飯後,傑儀提著一桶茶仔油和一包魷魚乾一包龍眼干,從葛籐坑回到了石壁坑的家裡。看著女兒的突然降臨,手上又帶著不菲的東西,母親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忙問回家有什麼事?是不是有什麼好事了?傑儀猜得到,母親所說的好事就是永維回來跟她正式成親。她淡淡地說:「沒什麼好事,就是回家看一看你。」傑心不在家裡,傑儀看到地上一盆衣服還沒有洗,也沒吱聲,抱起一盆衣服就向井邊走去。
「我來洗就好了,你回來就多歇一歇。」母親從女兒手上搶過衣服,她看著女兒清瘦的面容,歎了一聲,「你在巫家還沒累夠嗎?」
「哪裡都一樣,總得幹活。」傑儀說。
母親說:「你要懂得歇息。」
傑儀說:「活人啊,活人不幹活,還是活人嗎?」
永祺會不會給我回信呢?黃茂如想會的,會的,可是她信上會寫些什麼內容?茂如就猜不透了。他想像著她的回信像一隻小鳥,拍打著翅膀飛出翠城,翻山越嶺飛到了方田,棲落在學堂的牆頭上,左顧右盼,卻找不到它所要找的人……
想到這裡,茂如的心就開始往下沉。他想悄悄潛回學堂一趟,可是面前立即閃過老蠱婆發紅的眼睛,全身不寒而慄。
在家的日子,苦悶、煩躁、思念、期待,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使他感覺快要窒息了。給永祺寫的信,寫了又撕,撕了又寫,他總感覺文字無法抵達他的內心,他心裡想得那麼婉約、那麼清逸,像一片帶著露珠的葉子,轉化成文字時卻成了乾枯的一片落葉。
接連兩天,茂如把自己關在臥室裡,除了吃飯和上茅廁,一步也不離開。他時而坐在桌前唰唰唰地寫信,時而在桌上鋪開宣紙揮動筆墨,每一次都是半途而廢,寫了一半的信一團就丟在了地上,剛畫了一彎清水的圖也毫不足惜地揉成一團。
黃楊氏發現兒子心神不定,明顯和原來判若兩人。她想問問他出了什麼事,他總是很煩躁地說沒事沒事。沒事,會變成這樣嗎?黃楊氏一想就知道是有事,可是他不肯說,她又不能到方田去打聽,怕丟了兒子的臉,所以只能在暗地裡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