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32章 探望弟妹 (4)
    巫得明依然沒有說話。

    「爹,」永鹹試探性地伸出手攙扶父親。

    巫得明緩緩地站起身,推開了永鹹的手,向房間一步一步地走去。他的身子有些顫顫巍巍,腳步還是很實在的。看著父親的背影,永鹹心亂如麻。

    幼妹從廚房出來,對永鹹說:「飯菜熱好了,你餓了吧,快去吃飯。」

    獨自坐在油燈下,永鹹面對桌上的飯菜,幾乎沒有胃口。燈光明明滅滅,把他投在牆上的影子時而拉得好長,時而扭得變形,這猶如他正在備受折磨的內心,起伏不定。肚子其實很餓了,他還是吃了一碗飯。

    永鹹走出廚房,像幽靈一樣守在門邊的幼妹說了一聲:「吃好了?」

    自從那次匪夷所思的「死嬰事件」之後,幼妹在永鹹面前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有時連說話也不敢了,變得謹小慎微。永鹹似乎沒感覺到老婆的變化,他認為這只不過是她處於自責中的正常表現。

    永鹹嗯了一聲,頭也沒回一下,就背著手往家門口走去。他要到油搾坊去看看,眼下正是搾季。油搾坊那熱烈激盪的氣氛也許能夠排解他內心的苦悶。

    葛籐坑的夜晚因為有搾油的撞擊聲而生動飛揚。彭、彭、彭——結實有力的聲音在夜空中傳出好遠,人們可以在響聲中嗅到一股溫暖的氣息。

    永鹹走進油搾坊時,幾個搾工或蹲或坐,正圍著一張小方凳喝酒。方凳上只有一碟魚乾,每個搾工手上一碗冒著熱氣的酒娘,猛喝一大口,也不需要筷子,用手提起一小片魚乾,放到嘴裡,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搾工們看到東家悄無聲息地走進了油搾坊,有的就起身向他恭敬地打招呼,有的只是把手裡的酒碗舉一下,像是發出邀請。

    永鹹一走進搾坊,身子就熱乎起來,他看了看面前喝酒的搾工,心裡想,為什麼他們就能活得這麼清爽呢?只有自己,內心鬱結一團,自己為什麼不能像他們一樣呢?他突然比了一下手說:「給我一碗酒。」

    搾工驚訝地看著他們年輕的東家。有人手腳敏捷,立即就倒了一碗酒,送到永鹹的手裡。

    永鹹端起酒,喝了一大口,咂咂舌頭說:「好酒。」他也蹲了下來,用手抓了一條小魚乾放到嘴裡,說:「大家好好幹,每天收搾前我請大家喝酒。」

    搾工們歡呼起來。永鹹低下頭把碗裡的酒娘一口喝乾了。「老闆再來一碗吧。」有人說,他擺了一下手。一碗酒流進身體裡,像一股暖流在全身上下流動,讓他感覺骨頭關節裡滋滋地長出了力氣。他甩了甩手,就往杖槌走去。

    搾工們看到他們的東家準備試一下身手,都閃出一條道。永鹹走到從上面垂掛下來的杖槌前,兩手扶住了它,做了一個馬步,然後扶槌向搾槽狠狠地撞去,彭的一聲,洪亮的響聲讓人耳朵一震。永鹹也沒想到自己能撞出這麼大的聲音,深受鼓舞,又接連撞了十多下,彭、彭、彭——

    「老闆體力不錯,姿勢也好看。」有幾個搾工表揚起永鹹。

    永鹹有些氣喘了,笑笑地放下杖槌,說:「我不行,不如你們。」不過這樣出了一些力,額頭上微微冒汗,心裡好受了許多。

    這天晚上,永鹹把兩隻手臂枕在腦後勺下面,心裡還在想著一些事。身邊的幼妹翻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怕影響了他。

    「還沒睡?」永鹹問了一聲,像蛇一樣爬到了她的身體上面。幼妹靜靜的不動,永鹹開始在她身上發力,他感覺就像晚上在油搾坊一樣,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彭、彭、彭,要讓內心的鬱悶迸發而出。想起剛結婚那陣,他們曾經在油搾坊的地上魚水交歡,是那樣的和諧美妙,現在的他就像一個鍥而不捨的掌槌師傅,持續不斷地發起猛烈的衝撞。

    巫永祺看到信封上面的字跡,心裡就砰砰直跳。這幾天她老是做夢夢到茂如,昨晚的夢裡茂如還給了她一封信,拆開後卻只是一張白紙,一下把她急醒了。現在她知道,這封信不會是一張白紙,她甚至能猜測到他寫的主要內容。

    果然,信裡所寫的內容和她所猜測的完全一致。她立即被一種說不清的幸福感所籠罩。這樣的時刻是她期待已久的,儘管她知道這一時刻總會到來,她不急不躁,屏心靜氣地等待著,現在這一時刻到來了,她努力地把持著自己,不要張揚,不要狂放。同宿舍的女同學問她是不是有了什麼喜事,她淡淡一笑,說沒事沒事。

    明天放假,永祺原來準備回葛籐坑的家裡,這時她改變了主意,決定先到方田鄉朱王村的學堂去看望茂如。

    這是個晴朗的日子,永祺的心情也像天空一樣灑滿陽光。她搭坐了一個同學家的牛車,從翠城到了社下,方田還在前面呢,她也不知道多遠,但她心裡一點也不畏懼,有一種說不出的豪情在激盪。那個家在社下的女同學有點不放心,說:「永祺,你行嗎?」

    「我行。」永祺十分自信地說。

    那個趕牛車的村夫告訴永祺,從社下順著山路往前走,過洋屋甲,到了廟灣裡,再往前走就是方田了,到了方田,朱王村就不遠了。永祺謝絕女同學到家裡吃過午飯再走的挽留,獨自一人蹦蹦跳跳往前走。

    陽光很好,心情很好,永祺腳下像是裝了彈簧一樣,前腳剛剛抬起,後腳就跟著往上彈,整個身子一躍一躍的。

    一段平路後是上坡,永祺的腳步慢了一些。隨著體力的消耗,心裡的激情有所平緩。前面有一個小村落,幾排土屋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山坳上。這裡就叫作洋屋甲,明明是些破舊的土屋嘛,永祺覺得有點意思。再往前走,是一片茂密的風水林,前面應該就是廟灣裡了。樹葉颯颯作響,樹林的深處傳出潺潺的水聲。

    過了風水林,前面出現一個村子,官道正好像一根皮帶從村子中間穿過。永祺又走快了一些,走到皮帶扣子的地方,是一座小廟,門口站著一個穿黃衫的道士,問永祺要到哪裡?永祺從小害怕道士、和尚一類裝扮的人,便埋頭往前走,那黃衫比了一下手說,到方田是吧,前面就到了。永祺更害怕了,他居然知道我要到方田,他會算呀?永祺跑了起來,把村子遠遠甩在了後面。

    她不跑了,撫著胸口歇了一會兒,又開始往前走。前面有一個較大的村落,一條墟街從中間穿過。這就是方田了。永祺走過墟街上的店舖,嘴裡不停地地吞嚥著口水,喉嚨裡幹得要裂開一樣。她想到街上的小酒店裡討口水喝,又拉不下這個面子,只好繼續忍著,心想方田到了,朱王村也不遠了,到了茂如的學堂,要喝幾多水就喝幾多水。這麼一想,腳下也有勁了。

    出了方田墟街沒多遠,問了路邊一個老人,果然前面就是朱王村。永祺心裡又激動起來了,一大早趕了這麼遠的路,就是為了見一個人,而這個人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她告訴自己不要心跳得這麼急,可是她的心已不聽使喚了。

    永祺大步走到了朱王村路口,不得不放慢了腳步,她需要梳理一下頭緒,同時把這個走近茂如的過程適當地延長。這是一個期待已久的時刻,而最後的幾分鐘又是最讓人心馳神迷的。永祺抬頭向村子裡望去,她看到了高大森嚴的祖堂,她從信上知道旁邊連著的就是學堂,那就是茂如教書、起居的地方了。

    「茂如,你好。」永祺想一見到茂如,就這麼說第一句話。

    通向祖堂是一條乾淨的黃土路,永祺突然感覺腳下的土路變得很柔軟,像是走在厚厚的落葉上面,發出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她輕輕地走向學堂、走向茂如,走向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學堂的木門緊閉著,永祺的心卻是快要跳出來了,她放鬆了一會,抬起手在門上敲了兩下,並叫了一聲:「茂如。」

    她相信,茂如要是有感應的話,只要她的聲音輕輕響起,他就能聽到,就會欣喜若狂地奔過來,可是學堂裡一片沉寂,似乎連一隻螞蟻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回家了?他信上說他計劃四十天回一次家,他到這還不到三十天呢。

    「茂如。」她又敲了兩下。難道他一點也沒感知她會來看他?她的心一下涼了。

    這時,左側一片小竹林裡傳出一陣嘶嘶嗦嗦的聲響,永祺連忙轉過頭去,從竹林裡鑽出來一顆毛髮稀少、頭頂上帶有紅斑的腦袋,這是一顆讓人詫異的醜陋的腦袋。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那腦袋抬了起來,原來就是那個帶了一幫人要找黃茂如算帳的老蠱婆。永祺自然不知道其中的過節,但是老蠱婆那醜陋的腦門和陰毒的眼光,讓她本能地感到一種恐懼。

    「你找誰?」老蠱婆說,聲音像是從墓穴裡傳出來一樣,帶著一股逼人的寒氣。

    「我、我找……」永祺不由又往後退了一步。

    「你找那個姓黃的教書仙是不是?」老蠱婆發紅的眼光直盯著永祺,她的兩個眼圈一個還在潰爛,一個已結了豆大的痂,整個面孔顯得非常猙獰。

    「我……」永祺的身子開始發抖,這時她最大的渴望就是茂如快快打開門,她就可以衝進學堂,把這個老妖婆一樣的女人拒之門外。有了茂如,她就不會害怕了。而現在,她看著這個面目可憎充滿敵意的老蠱婆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她的毛髮都要豎起來。她哪裡知道,茂如就是被這個老蠱婆逼得無路可走,只好連夜逃回石壁。她心裡焦急地呼喚著茂如快快出來保護她,上下牙齒格格作響。

    「我要找姓黃的算帳,他跑了……」老蠱婆邁著小腳,像戲台的傀儡搖著身子,一步一步逼過來。

    永祺想跑,但是兩隻腿像是被綁住了一樣,抬不動。

    「這姓黃的壞,壞得流膿,他害死了我兒媳婦,害我兒子沒老婆,我沒抓住他,你來正好……」老蠱婆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像蛇信子一樣吐著毒液。

    永祺腦子裡嗡嗡直響,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快跑!可是她的腿軟綿綿抬不起來。

    老蠱婆突然咬緊了牙,發紅的眼睛裡像是流出一灘污血,說:「姓黃的,我不扎他幾下,我心裡不甘!」

    「我……」永祺轉過身想跑,但是老蠱婆突然像厲鬼一樣撲上來,一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別想跑,我找不到姓黃的,我就找你扎幾下出口氣。」老蠱婆像變魔法一樣摸出一把銀簪,就往永祺身上紮下來。

    「茂如!」永祺忍痛叫了一聲,在最後的絕望時刻,她多麼盼望茂如能夠從天而降,把她從惡毒的老蠱婆身邊救走。

    「他敢來更好,我一塊扎死你們!」老蠱婆惡狠狠地說著,手上的銀簪起起落落,在永祺肩上、背上亂紮著,一點血汁從衣服上滲了出來。

    永祺兩手抱著頭,像駝鳥一樣把頭埋起來,一邊扭著身子躲閃,一邊喊叫著茂如的名字。

    「茂如!茂如!茂如……」

    「你叫,你叫!」老蠱婆手上的銀簪扎彎了,她停下來喘了口氣,「你這個替死鬼,今天我不把你扎出幾個洞,我就不會饒過你。」

    永祺往前踉蹌著差點撲倒在地,感覺到肩部背部一點一點的燒灼,其實這還是可以忍受的皮肉傷痛,令她幾乎要崩潰的是內心的恐懼,老蠱婆飛濺的口沫像是從地獄裡噴吐出來的一團烏雲,把她完全籠罩,她的心向著萬丈深淵急遽地滑落……

    「你跑呀,你跑呀,你也像姓黃的腳底抹油跑吧,我看你怎麼跑?」老蠱婆把扎彎的銀簪掰直了,又舉了起來。

    永祺眼睛餘光閃過那白晃晃的銀簪,她閉上眼睛,抬起腳——好了,這下跑得動了,她心裡一陣驚喜,身子就像箭一樣向前射出去。

    「你……」老蠱婆沒想到永祺跑了出去,她往下扎的銀簪撲了空,差點扎到自己的肚子上。

    永祺感覺像是被一隻巨手從陰風淒淒的地獄裡推了出來,她咬緊牙根,使勁地向前衝,腳關節繃得緊緊的,向前邁出的腳步是前所未有的又快又大。跑,跑,快跑,快跑,快快跑回家,這是她心裡堅定的信念。

    「你跑,你跑……」老蠱婆氣急敗壞地追了上去,她顛著小腳,身子一搖一擺,手上握著銀簪,往前一戳一戳地紮著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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