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如什麼也沒說,他想,他是不能走,為了母親,也為了永祺……他一直在等待她的回信呢。可是現在他已經逃離方田,要是她的信到了方田的學堂,無人接收,她也開始在等待回信,那怎麼辦?他突然想,應該立即再給永祺寫封信,告訴她最新的情況,可是,這要怎麼說呢?
茂如想了一個下午也想出一個頭緒。傍晚時分,老弟茂明從翠城回到了家裡,他一般一個月回家一天。茂如發現老弟個頭竄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嘴唇上長出一圈淡淡的鬍子。在學校裡學得怎麼樣,有沒有聽老師的話,跟同學相處好不好,老師講的道理能不能聽懂,生活方面有什麼不習慣?一見面茂如就是接連不斷的問題,像是馬不停蹄的審訊,茂明皺著眉頭說:「老哥,你比老爸還管得緊啊?你讓我歇口氣吧?」
「老爸不在了,我不管你誰管你?」茂如繃緊了臉。
「好好好,歸你管,歸你管。」茂明帶著不當回事的語氣說。
兄弟倆以前就很難心平氣和的交流,這時更是有了隔閡。晚上兄弟倆睡在同一張床上,一人一頭,都是向一邊側臥著。兩人一直沒有睡著,又怕影響對方,身子不敢挪動一下。同一個姿勢側臥著,時間長了,身子都有些發麻。茂如聽到老弟發出鼾聲,像是故意做出的,他就翻過身子換了個姿勢,老弟也跟著換成仰睡,兩人漸漸睡了過去。
第二天吃過午飯,茂明又要回翠城的學校了,他有幾個伴要一起走路回校。帶上母親特意做的一罐子豆腐乳和一罐子牛角椒醬,還有一小包炒米,茂明跟母親和老哥道了別,就奔出了家門。茂如本來有些話要跟他交代,看他迫不及待要走的樣子,只好不說了。
茂如從床下取出從方田帶回來的包袱,感覺被人動過,他也不大在意,就檢查一下帶回來的書冊和畫卷,翻過一遍,心裡突然大吃一驚,癭瓢山人的那幅《荷花水鴨圖》不見了!他記得是最先把這畫收進包袱的,這是他的寶貝,就像生命一樣珍貴,回家後他還是第一次打開這只包袱,想來只能是老弟把這張圖「偷」走了。
此時老弟應該走出兩三里地了,茂如立即衝出家門口,向官道上狂奔而去。要是老弟不懂得這幅畫的珍貴,隨便把它送人或賣掉,這是多可怕的事情!即使他懂得畫的價值,放在他手邊保管,他也不放心,他私心裡認定這畫只能歸他保管,因為他相信,沒有人會像他這樣上心。
茂如心裡越急,腳下的步子卻像捆住一樣邁不開,他命令著自己,快點快點,快點!
前面有幾個走路的學生,茂如看到了茂明,他甩著手,有時小跑幾步和前面的人說一句話,有時又停下來等後面的人上來。
「茂明!」茂如喊了一聲。
茂明回頭看到氣喘吁吁跑上來的老哥,似乎很詫異,卻從他焦灼的神情裡,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突然他就向前跑起來。
「你!……」剛剎住腳步的茂如不得不又咬緊牙關,緊追不捨。
茂明跑了一陣,戲謔似地停下來,等茂如差不多趕上時,又向前跑。如此反覆三次,氣得茂如滿面發青,脖子根漲得又粗又大。
「你給我停下來!」他尖聲喊道。
茂明慢悠悠地轉過身子,說:「老哥,又有什麼事呀?」
茂如眼光一下盯住了茂明手上的布包,一把奪了過來,蹲在地上打開布包,一眼就看見一張折疊的古畫,果然是在這裡!熟悉的紙頁讓他一陣激動,他拿起古畫,站起身說:「這個你不能帶到學校去。」
「這是老祖宗的東西,你能帶我就不能帶?」茂明不滿地問。
「你不懂得保管,必須由我親自保管。」茂如說。
「哎,老哥,按說老祖宗的東西,你有份,我也有份,怎麼就歸你保管了?」茂明一副認真的樣子。
茂如不想跟他多說,既然追回了古畫,就放下心了,他轉頭要往回走。
「哎,老哥,你怎麼這麼不講道理?」茂明說。
茂如立定站出一個威武的姿勢,說:「老祖宗的東西,不僅屬於一個人,但我是老大,長孫長子,暫時由我負責保管,這有什麼不對嗎?」
茂明愣了一下,倒是啞口無言。
張書標又來了,傑心感覺到頭大了。昨天他來到店裡,把傑心拉到後進的作坊裡,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那青面嘴巴很硬,跟寧駝子的關係說得有影有跡,上溯三代五代的關係說得頭頭是道,怕是壓不下去。傑心一聽就心煩意亂,算出十塊銀元放到他的手裡,他連聲說,我們是自家人,我肯定要幫襯你,你放心好了。
傑心也有過疑惑,是不是落入了張書標的圈套,又想,這表兄弟,還不至於吧?現在張書標又來了,又把傑心拉到後進的作坊,沉著臉,像是很痛心地說:「傑心佬,現在事情有點不好辦了……」
傑心一聽就傻住了,他所擔心的事情又來了。
「那青面一口咬定啊,我是拚命為你說話,誰叫我們是自家人呢?不過你得弄點油水堵一下幾個弟兄的嘴……」張書標說。
「油水……你要我怎麼樣?」
「我想,就這樣吧,我這五個兄弟,你每人給個五塊大洋,我們合計一下,把青面打成紅軍的探子,打他個半死,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要是打死了更好,就扔到山上埋掉,從此之後他就不會再來訛詐你了。」張書標像是深思熟慮地一五一十地道出。
「這、這……我一下拿不出這麼多錢啊?」傑心苦著臉說。
張書標把手搭在傑心的肩膀上,臉上帶著一種曖昧的微笑,手上暗暗加了點勁,什麼話也不說。
這時傑心心裡驀然一驚,他感覺書標佬也是在訛詐,那青面沒做成的事,書標佬一接手就做成了,到底還是這個「自家人」抓住了他的軟肋啊!不行,他不能再陷下去了……
「我真的沒錢,這小店值多少錢?他空口無憑,還能把我怎麼樣?」傑心橫起心說。
張書標咧嘴一笑,似乎看透了傑心的心思,說:「傑心佬,我們自家人,你也不用跟我說生份話。」
「你、你這什麼意思?」傑心還是心虛了。
「沒什麼意思。」張書標故意把眼光散漫地飄向別處,「石壁地界的人都知道,寧駝子開了這麼多年煙絲店,他又儉省得要命,這能攢下幾多錢?」
傑心從書標佬的眼光裡發現一種狡詐和陰險,他感覺自己的秘密被公之於眾一樣,身子微微發抖,他不能讓情緒失控,也不能任人剝皮割肉。他冷靜地說:「寧駝子能攢幾多錢?他就是混口飯,要是有錢他早討上老婆了,說不定也不用被千家圍的土匪撕票。」
「傑心佬,我不跟你說這些,」張書標換過話頭說,「我剛才說的辦法,你自己看看吧,我傍晚再來,你要給個准信,我們是自家人嘛。」
這個自家人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傑心一眼,轉身走出了店舖。
傑心發呆了許久,才緩緩走到前面的店舖裡,在櫃檯後面的木椅上坐下來。現在他所面臨的問題很棘手,讓他一時茫然無緒,這要怪自己太疏忽大意了,沒踢走癩皮狗,反倒引狼入室。自責、怨歎、憤恨,各種心情交織在一起,就是沒有了主意。
這時學徒瘦黑走了過來,還沒開口,傑心就煩躁地揮揮手,讓他走開,什麼也別說,可這個瘦黑不識相,還是張口說:「老闆,我明天家裡有點事,我不能來。」
「行行行,」傑心擺擺手說,「不來就不來,最好都別來了。」
瘦黑也不在意老闆的厭煩,興高采烈地轉身跑了。
這個下午對傑心來說,顯得特別漫長。來了個寧培根,又來了個張書標,他們都是衝著寧駝子的那筆錢來的。傑心想,他們憑什麼?他們給寧駝子戴過孝嗎?沒人見過那甕子錢,他們只是推測,傑心想自己一定要咬緊牙根,堅決不能承認,張書標比寧培根有計謀和對策,他會得寸進尺,胃口越來越大,必須就此打住了,不能再給他一分錢,他又能把我怎麼樣?
到了傍晚,張書標並沒有如期出現,晚上也沒有來了。這倒讓傑心奇怪了,他是改變了主意還是準備更大的動作?傑心在店舖裡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夜。
接連兩天,張書標都沒有露面,這讓傑心更加不安,他似乎感覺這裡面隱藏著更大的陰謀。晚上關了店舖,便提了一盒糖糕和一斤紅糖,佯裝到張書標家裡串門,這才從他父親那裡打聽到,石壁民團的精幹人員都被上頭抽調到了治平,在那裡阻擊準備進入寧化的紅軍。傑心心裡鬆了口氣,隨即告辭了,路上突然有些惡毒地想,這書標佬要是被不長眼的子彈盯上,那我就不用再擔心被他盯上了。
傑心往雜貨店走去時,突然想團丁大多調去打仗了,自己何不到民團部看看?
民團設在一座兩進的老宅裡,一般人不到那裡,都說那裡陰氣重,到了深夜會聽到一陣淒涼的嗚咽聲。團丁都是弄槍弄刀的人,他們不怕,石壁地界的人就怕了。
傑心看到民團部的大門緊閉著,門上粗大的鐵環,像兩隻怒睜的眼睛,黑洞洞地盯著人。傑心不敢靠近,繞著老宅走了一圈,沒聽到裡面有人的聲音,鬼的聲音也沒有,這分明就是一座空宅。石壁地界的人傳說裡面有兩三間小房子是關人的牢房,就像一副棺材大小,大活人關上幾天就成了死活人了。傑心想,那青面應該是被關在裡面,不至於書標佬已經把他趕出了石壁地界吧?這青面是死是活,對傑心來說,都是一塊心病。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可是這橫財得來也不是那麼安逸的。
等待傑心的又是一個憂慮的不眠之夜。
巫永鹹從翠城回到葛籐坑,在家門口遇到了傑儀。
「回來了?」傑儀輕輕問了一句。
永鹹有些意外,傑儀很少主動和他說話,他頹喪的表情多了一層沉重。傑儀知道他到翠城向永維下「最後通牒」,可是他能把實際情況告訴她嗎?永維的忤逆和絕情,讓他痛心疾首而又無可奈何。永維的無情無義,傑儀已經領教過了,假如她明白永維絕無一絲一毫回心轉意的可能,她又將如何面對呢?她主動向永鹹問話,顯然表明她急於瞭解永鹹翠城之行的結果。
「嗯……」永鹹低下頭,閃進了門裡。他無法面對傑儀那清澈的詢問的眼光。
讓永鹹更意外的是,父親居然坐在廳上的靠背椅上,一看到父親滿臉病容,他的心就發酸。羅幼妹把父親喝的中藥湯端了出來,放在他手邊的方桌上。父親抬起關切的眼睛看著永鹹,那眼光渾濁發黃,越發地顯得黯然神傷。
永鹹不敢看父親的眼睛,垂眉耷眼地走到父親跟前,他感覺到膝蓋在發軟,真想噗通一聲就跪在父親面前,把見到永維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他,可是他的病體經受得起這個刺激和打擊嗎?
巫得明喉嚨裡發出一聲沙啞的響聲,好像要咳嗽又咳不出。
「爹,」永鹹叫了一聲,連忙跑到父親身後,幫他拍了幾下背,「爹,你不要緊吧?」
「沒事,沒事,這把老骨頭早該拿去敲鼓了。」巫得明擺著手說。
永鹹看到方桌上的中藥湯已經冷卻,便端起來送到父親手邊說:「爹——」
巫得明接過裝藥湯的碗,微閉著眼睛,仰起脖子就把黑乎乎一碗藥湯喝到肚子裡,他抹了一下嘴巴,把碗交到永鹹手裡,永鹹再把它遞給幼妹。幼妹雙手端著空碗退入了廚房。
父親的眼光轉到了永鹹身上,永鹹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他壓制住心裡的驚慌,說:「我把信交給了永維,他看了,他最近學業比較忙,過一段他會回來。」
永鹹覺得說出的每個音節都像是一把刀子,剜著自己的肉,他發現父親的表情有些將信將疑,心裡對自己的撒謊感到無比愧疚,可是他能說實話嗎?他需要製造假象,讓父親和傑儀至少還能存有一絲幻想,殘酷的現實對他們來說是過於殘酷了,一個是病秧子,一個是弱女子,他們如何承受無情的現實?
巫得明終於沒有說話。
「爹,我扶你回房間休息吧。」永鹹小心翼翼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