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發什麼財?混口飯吧,來,店裡坐坐。」傑心笑著打招呼,對這個表哥,他很少打交道,覺得這個人除了愛擺譜,做人並不太壞。
張書標走到櫃檯前,眼光往店裡掃了一下,落在了一堆曬煙絲上面,說:「給我弄點煙絲。」
傑心會意地包了一大二小三包煙絲,放到張書標手上,說:「給你嘗嘗吧,這兩個兄弟也嘗嘗。」
張書標點著頭,把兩包小的煙絲分給兩個手下,說:「傑心佬,我們就不客氣了。」
「自家人,還客氣什麼?」傑心說。
張書標把那包煙絲收進口袋裡,抬腳往前走去,一低頭看到了靠牆坐在地上的青面,愣了一下,說:「這是誰?」
傑心探頭看了一下,青面像病貓一樣偎在牆角,不聲不響,難怪他整個上午都沒發覺。他對張書標說:「這是外地來的一個無賴,幾多天了。」
張書標走上前,用腳踢了地上的青面一腳,繃著臉說:「站起來,搜身。」
青面抬起糊滿眼屎的眼睛,看到面前是三個背槍的人,心裡就發怵了,雙腳發軟站不起來。
那兩個團丁撲上前,一人架著他的一隻胳膊,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張書標伸手在青面的下巴上捏了一下,說:「幹什麼的?來石壁有何貴幹?」
青面一向害怕背槍的人,這下早已嚇得臉如土色,全身發抖,話也哆嗦著不聯貫了:「我……不是,建寧……我……」
張書標盯著青面看了看,說:「我看你很像探子,哪裡來的?千家圍還是汀州那邊?」
「我、我不是、不是……」青面連連擺著手。
「帶走。」張書標喊了一聲,兩個手人便架起青面往街那頭的民團部走去。
「我不是……」青面掙脫著,但是兩隻胳膊被人牢牢抓住,整個人只好被架著走了,像一條打死的狗一樣,兩隻腳在地上拖著,一隻鞋掉在了地上。
意外抓到一個可疑人員,張書標覺得很有成就,正準備離開,傑心叫住了他:「書標老哥。」他看到傑心神秘地向他招著手,便走進店裡。
「這人是個無賴,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這幾天老是來訛詐我。」傑心壓低聲音說。
張書標哦了一聲,說:「他吃了豹子膽了?也不打聽一下你傑心是我什麼人,你放心,看我怎麼治他。」他笑了一笑,轉身離去。
傑心想,這青面讓民團教訓一下,滾出石壁地界,就可以讓他省點心了。
傍晚時分,傑心剛剛衝著瘦黑髮了一通火,張書標獨自一人來了,他眼光瞄了瘦黑一眼,傑心立即會意地把瘦黑叫出店舖。
張書標拉著傑心往後進作坊走去,輕歎一聲,說:「兄弟啊,事情有點不妙啊。那青面說寧駝子寧老闆是他叔公,這店舖他應該有份。」
「他亂講!」傑心聲音猛地尖起來,「他是來訛我的,他根本就不是,他有什麼憑據嗎?」
張書標笑了笑,說:「你看,你一下就急了,這事誰碰到誰急。」
「他根本就是訛詐嘛,他有什麼憑據嗎?」傑心生氣地比著手。
張書標把傑心的一隻手從高處拿了下來,說:「石壁地界的人都看到了,你為寧駝子披麻戴孝,這店舖早就屬於你了。他要來訛詐你,沒有真憑實據也沒那麼容易。」
「我好好走路,誰知踩了一堆狗屎。」傑心鎖著眉頭說。
「你不用怕,這事有我呢,傑心佬,我可以幫你,」張書標滿臉神秘地說,「我現在來找你,就是為了幫你的。」
「到底是自家人,謝謝你了,書標佬。」傑心說。
「我們是自家人,我也不跟你說生份話了,我這下幫你是冒著很大風險的,你要給我一些酬謝才行。」
「這當然……」
「你是明白人。我準備把他打成土匪或者紅軍的探子,關進大牢裡,這樣他就不可能再來訛詐你了。」
傑心想,這主意倒是不錯,他趕緊握住張書標的手,說:「這就拜託你了。」
「誰叫我們是自家人呢?」張書標說。
傑心感動地從身上口袋裡摸出兩塊銀元,又走到櫃檯後面,拉出抽屜,湊了7塊銀元和9張從一角到五元不等的鈔票,塞到張書標手裡說,說:「我這小店生意,你也看到了,這麼蕭條,這點小意思,你先收下。」
張書標笑納了,臉上掛著一種古怪的微笑,說:「那我不客氣了,這事都包在我身上。」
看著張書標走去的背影,傑心不由呼了口氣,心想這下可以擺脫那個癩皮狗似的青面了。但是,他不知道,他擺脫了癩皮狗,卻正在落入狐狸的圈套。
黃茂如連夜從方田逃回石壁家裡,感覺非常狼狽、非常窩囊,面對滿臉驚詫的母親,他只能撒謊說,那邊學堂不辦了,他正好有伴就連夜回來了。對送他回來的曾慶賀的侄子,他心懷感激,也不便留他,讓他水也沒喝一口又踏著夜色上路了。
茂如的解釋並不能消除母親的疑慮。學堂不辦了,也用不著連夜趕回家,再說日常起居用品都沒帶回來,只帶了一隻布包,這是怎麼回事?母親看在眼裡,只是不忍說破,問他肚子餓不餓。
茂如忙說不餓不餓,其實他晚飯就沒吃了,又驚惶失措地翻山越嶺,肚子早就餓得脊樑貼肚皮了,但是為了表示不餓,他還摸了一下肚子說:「就是吃得太飽,才連夜走回家,不然脹得也難受。」等母親回到房間。茂如悄悄溜進廚房裡,灌了一大瓢水,又把鍋底剩下的一塊鍋巴塞進嘴裡,差點連自己的手指頭也咬了下去。
第二天,茂如幾乎昏睡了一天,他沒完沒了地做著夢,一會兒是那老蠱婆朝他瞪著眼睛,她毛髮稀少的頭上突然竄出一條蛇,吐著蛇信子向他飛來,一會兒又是風和日和的蛟湖邊,他和永祺手牽著手在漫步。惡夢和美夢交織在一起,循環往復,他躺在床上的身體也不平靜,一會兒舉起雙臂歡呼,一會兒恐懼地縮成一團。
從床上爬起來時,房間裡已黑乎乎的看不真確,外面更是暮色蒼茫。茂如感覺到頭有點重,肚子裡空空如也。事情走到今天這地步,是他從未想到過的,過去已經過去了,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接下來怎麼辦?
吃過飯,茂如獨自一人走出了家門。他不知道能到哪裡,走走停停,向石壁溪邊走去。
夜光下的石壁溪波光閃閃,像一條泛著魚肚白的山路,蜿蜿蜒蜒向著遠處伸去。石壁溪流到了翠城,叫作西溪,是閩江的源江之一。在石壁地界,還有一條准土溪,是貢江的源頭,貢江流到贛州和章江匯成贛江,直流入長江。遙想當年,老祖宗癭瓢山人就是搭乘一葉小舟,從這裡到贛州、九江,然後順著長江而下,來到煙花三月的揚州……
茂如彷彿看到煙雨迷濛的河面上,一隻小帆船穿過灰暗的雨霧,不斷地向著前方駛去,船頭坐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人,披著蓑衣戴著竹笠,若有所思地望著茫茫不可測的前方。
這個場景時常出現在他的夢裡。那個坐在船頭的年輕人就是癭瓢山人,他正在前往揚州的滔滔奔湧的水面上,他要去尋找夢想……
現在,茂如的腳下也是一片浩淼的大水,通往四面八方的遠處,可是沒有船來渡他,把他送到他夢想中的「揚州」,他只能在河邊徘徊。對面河岸停泊著幾隻小船,都是無法航行的破舊船隻,茂如感覺自己的境遇正和它們相似,心裡裝滿對遠方的嚮往,卻只能擱淺在河邊。
茂如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把眼光從河面上收回來,兩隻手撐著下巴,心事重重地低著頭。從方田落荒而逃的陰影,像一群黑壓壓的烏鴉棲落在他心頭,他想要驅趕它們,它們飛起來一會兒,又嘩啦啦落下來。
癭瓢山人16歲那年,聽說建寧縣有個畫像的高手,便翻山越嶺,走了四天四夜,終於來到了建寧。茂如想起自己16歲的時候,還在翠城讀書,而老祖宗已經開始為生計奔波。在遠離家鄉九十多公里的人生地不熟的建寧縣城,16歲的老祖宗手裡抱著一隻布包,那裡面有他換洗的一套衣服,還有他幾把筆幾本古冊子,他滿懷疲憊地行走在人群中,眼光敏銳地看著街道兩邊的酒肆、店舖和貨攤,他要在這陌生的街市上找到那個陌生的畫師。遠遠看到街頭上有人在畫像,他就欣喜地跑過去,站在後面默默地觀看。看了兩個畫師,他都感覺不怎麼樣,他們的畫技甚至不如自己,這一點自信他還是有的。其實,老祖宗一輩子在自嘲,也是自負一輩子的,不然怎麼敢闖蕩金陵維揚?日頭落山了,為了節省幾個銅板,老祖宗不住客棧,他問當地人哪裡有落腳的地方,好心人給他指了指前面一座肅靜落寞的寺廟,他就來到廟裡找了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茂如是在想像中看見老祖宗的行蹤的,看見他細長結實的雙腳不停地邁動,有時候畫面非常清晰,就像在眼前一樣栩栩如生,有時候則模糊一片,好像茶水漫漶的圖畫,泛黃依稀。這時,一陣河風從水面掠過,像一隻麻雀撲進他的懷裡,茂如的心緒像一匹野馬,無拘無束地四處馳騁……
老祖宗走出小小的寧化,走向廣袤的世界,終於成就一代宗師,而自己,莫非注定只能困守石壁?比起老祖宗的不斷跋涉、不斷進取,茂如感到相形見絀,自愧不如。
第二天家裡來了個客人,是母親那邊的一個姨表兄的侄女婿,從濟村湖頭來的,比茂如大了五歲,已是四個兒女的父親。母親照例非常客氣,燒了熱水請他洗了湯,給他做了擂茶,還給他溫了一壺酒娘。母親自動降一級稱他「表兄」,這也是禮節。茂如也依母親稱他表兄。這個表兄今日登門自然不會沒事來閒聊,他想問看看,茂如願不願意跟他一起渡海到台灣,他一個應該叫作表叔的親戚在台灣的新竹開墾了一座農場,極需幫手,想從石壁老家招一些親人過去。在表兄說來,這是天大的好事,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他就優先考慮到了茂如。
只是黃楊氏一聽「台灣」二字,就過敏似地全身一抖。想當年,老公就是渡海到了台灣,至今還把骨頭丟在台灣啊……
茂如聽到「台灣」也是一下子想起父親,不由有些心動,他想這正好可以到台灣尋找父親的墓地,在墓前盡一個長子的孝禮,以後把父親的骨殖帶回石壁老家安葬。現在在家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到台灣去碰碰運氣……不過,他立即又想到了永祺,要是他真的渡海往台灣,那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她。這成了他猶豫的全部原因。
黃楊氏是堅決不同意的,老公已經把骨頭都丟在了台灣,她不想讓長子也漂泊到那座遙遠的海島上,她對表兄說:「茂如不去,這家離不開他,他老弟還在翠城讀書,他不能去。」
「這是個機會,過了就沒有了。」表兄一邊用筷子挾了一塊炒臘肉,一邊喝了一口酒。
「是個機會,很感謝你啊,表兄,到底是自家人,好事都先想到了,可是茂如不能去。」黃楊氏說。
「你們再考慮一下吧,不想去的話,我再去招別人。」表兄說。
「表兄,真是太感謝你了。」黃楊氏說,「來來來,沒什麼菜,再喝一碗酒。」她要給表兄再倒一碗酒,表兄起身謝絕了。
「夠了夠了,我要趕路回家。」表兄說。
「就在這裡吃了飯再走,表兄難得來一趟。」
「你真是多禮了,不用了,我要走了。」表兄執意要走,黃楊氏和茂如一起送他出了家門口,又送到路口,這才揮手告別。
母子倆一起掉頭往家裡走的路上,一前一後,都沒有說話。進了家門,黃楊氏抬手抹了一下眼睛,說:「茂如,我看你是想去吧?」
茂如心想,母親連他內心的想法也看得出來?到底是知子莫如母。他如實地說:「是有點想去……」
「現在你不能去,等你老弟書讀出來再說。」黃楊氏淡淡地說,但這無疑是她的最後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