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永鹹一大早從石壁搭坐馬車來到翠城,他帶了兩隻布包,大的這只是要給永祺的,小的給永維,裡面是過冬的衣服,還有一包米茶。本來他不想給永維帶任何東西,除了父親的一封親筆信。但是傑儀在做米茶時,顯然多做了一些。米茶的做法是這樣的:把大米輾成粉,炒熱,加水成稀糊狀,再將另行炒熟的香菇、冬筍、肉絲、煎豆腐、芝麻等等佐料加入拌勻。永鹹事先跟傑儀交代過,不要做太多,他說:「永祺愛吃,我給她帶一點。」但是傑儀做了那麼多,似乎是有意為永維多做的。女人的心深似大海,永鹹也不知說什麼才好,還是多包了一包米茶。
永鹹來到連崗中學的大門前,黑色的大鐵門緊閉著,門房那裡有一道小門供出入。有個教師模樣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連忙迎上前去,說:「先生,學生上課嗎?」
「學生當然要上課。」那人奇怪地看了永鹹一眼,大步向外面走去。
永鹹走進門房,被坐守門房的校工攔住了。
「你找誰?」
「我找巫永祺和巫永維,我是他們的老哥。」
「現在都在上課,你要等一會兒。」
永鹹便夾著布包,站在門房裡耐心地等待,他不時抬起頭看看校園裡那座紅磚樓,不免想要是自己也坐在那裡讀書,那會怎麼樣?
校工走到門房後頭,拉響懸掛在苦楝樹上的一口鐵鐘。永鹹隨即就看到一群學生從紅磚樓湧出來,學生都穿著藍色的校服,看起來藍旺旺的一片,前頭有個男生跑了過來,準備跑出校門。經過永鹹時,不由停下來回過頭來:「這不是永鹹佬嗎?」
永鹹定睛一看,認出是原來學堂裡的老同學徐世謙,忙說:「你在這讀書啊?我來找我老妹。」
徐世謙回頭向走過來的人群裡喊了一聲:「永祺,你老哥找你!」又對永鹹說,「我現在有事出去一下,有空再見。」便匆匆走了。
永祺從人群中擠出來,朝永鹹跑過來,欣喜地說:「哥,你來啦,給我送什麼好吃的?」
永鹹把大的那只布包交到永祺手裡,說:「我就知道你嘴饞了。」
永祺把布包放在鼻子上嗅了一下,滿臉放光,說:「我知道是什麼好吃的了。」
「你不敢當眾就吃吧?你還是先回宿舍。」永鹹說,「我要找永維,有點事。」
「永維應該就在那邊,很快就過來了,那我先走了。」永祺抱著布包,不由蹦跳了幾步,向宿舍那邊走了。
從紅磚樓湧出來的學生分成了幾股人流,有的出了校門,有的往宿舍方向走去,有的向操場走去。永鹹在人群中搜索著永維的面孔。
這時,永鹹看到了永維,他也分明看到了他,但是他一扭頭,裝作不認識一樣,腳步突然快了起來,向操場那邊跑去。
「永維!永維!」永鹹喊著,大步追了上去,「你別跑,有話跟你說。」
永維猛地剎住步子,回過頭來,冷冷地說:「有什麼話快說,我有事呢。」
永鹹一下就氣得差點噎住了,他把心頭的怒火強壓下來,說:「你很久沒回家了。」
「就這句話嗎?」永維用眼睛的餘光瞥了永鹹一眼。
永鹹氣得全身直發抖,他忍著氣說:「老爸有一封信要給你。」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父親密封的信函,他沒看過原文,但他知道父親在信中以最嚴厲的措辭對永維提出了最後通牒。
永維一手飛快地拿過信,一下插進口袋裡,吭也不吭一聲就向前走去。
「哎,你打開信看看!」永鹹跺了一下腳。
「我現在沒空。」永維偏著頭說。
永鹹氣急敗壞,把手上的布包往永維的臉上狠狠地砸去。啪的一聲,布包砸在永維的臉上,一下散開了,掉下一件棉襖,還有一包米茶。連永鹹自己也愣住了,他想不到自己也這麼衝動,拳頭也攥緊了要撲上去一樣。
幾撮米茶糊在了永維的臉上,他用手抹了下來,眼光滿帶不屑和輕視地看了永鹹一眼,抬腳向前走去。
永鹹看著永維走去的背影,心裡有一種咬牙切齒的恨。有幾個學生圍了過來,想來看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永咸猛一轉身,地上的東西也不撿了,逃跑一樣快步走出連崗中學。
原來永鹹是想找過老弟之後,就在城裡看看金玉店,給幼妹買個什麼,現在他一點心思也沒有了,獨自一人走到壽寧橋上,看著橋下的溪水發呆。
這座幾經重建的古橋,三孔四墩,全長八十餘米,橋面上架設瓦屋,可以為路人遮風擋雨,橋頭尾兩端各建一座牌樓,飛簷翹角,十分壯觀。現在永鹹也無心觀景,只是低頭看著靜靜流淌的西溪河水,心裡暗暗地發出幾聲歎息。他不知道怎麼會跟老弟鬧得這麼僵?小時候是不會這樣的,什麼時候開始成為冤家呢?他說不上來,但他知道,這一切跟傑儀有關。
腳邊有一顆小石子,永咸猛地抬起腳把它踢到河裡,噗通一聲,激起一朵水花,河面上隨即又平靜下來。
永鹹心情頗不平靜地走進一間小酒店,找了一張靠牆的位子,點了一盤煎豆腐、一份魚生和一碟冬筍肉絲,叫了一壺酒,一個人慢慢地吃喝。
這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永鹹佬,可以請我喝口酒吧?」
永鹹扭頭一看,居然是剛才遇到過的徐世謙,不過他已經脫掉了學生裝,穿著一件合身的大襟衫。
「坐吧,」永鹹起身讓座,同時叫老闆送來一副碗筷。
徐世謙也不客氣,就坐了下來,說:「我很有口福啊。」
「你不見外就好了。」永鹹說。
徐世謙抬起筷子夾了一塊魚生,在醬醋碟裡蘸了一下,放到嘴裡一邊咀嚼一邊說:「爽脆,好吃。不瞞你說,在學校裡沒有這麼好吃的飯菜啊,今天托永鹹兄的福,打牙祭了。」
永鹹看圓碟裡的魚生已不多,便說:「那再來一份吧。」
徐世謙嘴裡剛嚥下,筷子又出動了,永鹹再叫一份魚生,正中他的下懷。
寧化魚生,歷來非常有名,算是一道貴氣的菜餚。從選料、工具、工序到技藝,要求很嚴格,剛出道的廚師難於勝任。首先是選魚,一定要選活水流動的清澈明淨的池塘裡的草魚,要求魚體健壯,顏色青黑,不能有傷痕和病斑,每條三斤左右。選好了魚,就放到魚櫥裡,這叫作「抖魚」,讓它在清水裡一邊游動一邊把肚子裡的髒物吐出,這往往需要用一天的時間。做魚生時,廚師必須眼疾手快,用乾淨的抹布包住魚頭,用刀撥去魚鱗,開膛破肚,再去頭、剔骨、剝皮,快刀翻飛,砧板上的魚還在顫動著,那刀已從上面削下一片片一指大小、薄如蟬翼的魚片。這就是新鮮爽口的魚生,它最需要的是廚師的刀功,稍一遲鈍,或下手過重,做出的魚生立即就走味了。
又一份魚生端上來了。徐世謙的吃相顯得不雅,這邊剛送進嘴裡,那邊筷子又夾了一塊,不過永鹹也不計較,心想,他也是看在老同學的面上,才敢這麼放肆著本來的面目。
「嗯,好吃,好吃。」徐世謙連連讚歎。
「來來,喝口酒。」永鹹倒了兩碗酒,把一碗推到了埋頭吃著魚生的徐世謙面前。
徐世謙眨眼間把新上來的那盤魚生吃了大半,他抬起頭,似乎不好意思地向永鹹笑了一笑,端起一碗酒,說:「永鹹佬,謝謝你啊。」
「別客氣。」永鹹說著,喝了半碗酒。
徐世謙喝了一口酒,用手抹了一下嘴,對永鹹說:「永鹹佬,你知道嗎?我這是專門來找你的。」
「哦?」
「我剛才回到學校,你老爹寫給永維的信我看了,他把它撕破了,我是拼接起來看的,我還聽他講了一些情況……」
「永維佬太不仁義了,簡直大逆不道,把我父親氣得半死……」
徐世謙笑瞇瞇地說:「永鹹佬,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雖然我剛吃了你的魚生,但我還是要替永維說話。」
永鹹像是被嗆了一下,奇怪地盯著徐世謙。
「永維低我一個年級,但我們時常在一起,我們志同道合,這個有的就不說了,」徐世謙不慌不忙地說,「你們家裡從小給他定了『細新婦子』,我早有聽說,這是封建禮教對青年的毒害和迫害,必須堅決反對,剛才我看到你父親在信中威脅永維,要他無條件遵從父命,乖乖地就範,這更是不能答應的。」
「家裡為他操了幾多心,這有什麼不對?」
「這是封建包辦婚姻,當然不對了。」
「你這麼多新名詞,我聽不懂。」永鹹不悅地說,「自古以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沒錯,自古以來都是這樣,可我們現在就是要打破這陳舊的一套,建立嶄新的社會制度。」徐世謙說著卻是激動起來了,像是演講一樣,「革命,你知道嗎?所有一切落後的、反動的、腐朽的體制和禮俗,統統要革掉它們的命。」
「人家在家裡含辛茹苦,等了他幾多年,他說不要就不要了,這成什麼話?做人還要不要講良心?」永鹹霍地站起身,臉色唰地變青了。
「永鹹佬,你別動怒,你坐下我再給你講道理。」徐世謙伸出手拉著永鹹的胳膊。
「我不聽你的道理,」永鹹推開徐世謙的手,「我家裡的事不用你管。」
徐世謙並不尷尬,仍舊溫和地微笑著,說:「永鹹佬,你聽我說吧。」
永鹹偏起頭,大步向酒店的櫃檯走去,摸出一塊銀元放在老闆面前,頭也不回就走了出去。
「哎,永鹹……」徐世謙追了出來,但永鹹越走越快,毅然決然的,態度鮮明的,他真是動怒了,徐世謙想了想還是放棄了追趕。
後來徐世謙和巫永維在連崗中學的秘密活動小組裡傳閱《共產黨宣言》、《唯物史觀》、《資本論》,徐世謙對巫永維說:「你老哥的思想很頑固。」巫永維說:「他就是我們要革命的對象。」
張傑心從裡面打開門,有個人像麻袋一樣仰面倒了下來,倒在了他的腳下。一看就是那個青面,原來他沒跑,晚上就坐在門檻上靠著門板過了一夜。傑心氣不打一處來,抬起腳踢了他一腳,恨不得一腳把他踢進石壁溪。
「你這無賴,滾出去!」傑心吼道。
青面揉搓著眼睛,從地上爬了起來,抬頭對傑心說:「我叔公對你那麼好,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
「還說『我叔公』?你訛人找錯對象了,我再警告你一次,別賴在我店裡,不然我就要出手了。」傑心攥緊了拳頭。
青面連忙後退了幾步,退到門外的街面上,說:「你蠻,我怕你了行不行?」
「給我滾遠點,越遠越好。」傑心揮舞著拳頭說。
青面身子在往後退,臉上卻依舊是一臉進取的頑強,說:「張老闆,這麼大的店你得了,你也分一口羹給我嘛。」
「我沒打斷你的腿,就算對你仁義了,你還想分一口羹?你很敢死啊!」傑心說。
青面嘟噥著,悻悻地往前面走去。
玉屏煙絲店已經改名石碧雜貨店,傑心收了一個學徒,是葛籐坑人,論起來是他母親那頭的一個遠親,叫作劉世墨,長得乾瘦,膚色黑得像火炭,大家都叫他瘦黑。這瘦黑腦子一根筋,手腳又笨拙,常常讓傑心發火。礙於母親親戚的情面,他沒有一下把他趕走,心裡尋思著,找個機會就要把他趕回家去。
雜貨店的花色品種多了起來,生意卻不好做,主要是農民收成不好,加上時局混亂,苛捐雜稅太多。要是後面沒有那甕子銀元做支撐,這店舖傑心實在無法開下去。
三個背著長槍的民團團丁從街面那頭威風凜凜地走過來,走在中間的是張傑心的一個表哥張書標,據說他在石壁民團混了一個中隊長的頭銜,肩上背的是貨真價實的漢陽造步槍,他身邊兩個是他手下,背的其實只是鳥銃。
張書標挺胸邁著八字步,像是出巡的大官,他的眼光不時往街道兩邊掃一眼,看看有什麼可疑的人員。路上遇到的人大多客氣地對著他們點頭哈腰,怕事的人早早就躲開了。
「傑心佬,最近發財啊?」張書標衝著店裡的傑心喊了一聲,擺著居高臨下的架勢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