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28章 回鄉後的日子 (2)
    此次跟巫文姬到大陸來,他只是含糊其辭地跟老爸說到大陸一些天。大陸哪裡?福建啦,廈門、泉州、漳州還有福州,他張口就隨便說了幾個地名,他不想跟老爸說得那麼具體,這也是他一向的習慣。老爸說,你可以到我們張氏老祖宗的祖地去看一看,汀州府寧化縣,現在改屬三明市了,你可以去看看。顯瀾聽了就想笑,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寧化,這個老爸堅定不移認作老家的陌生的寧化,他只是淡淡地說,看看啦,有時間再說。幾年前,老爸曾經參加台北的張氏宗親代表團到寧化石壁祭拜客家公祠,去年他出了車禍,斷了一條腿,跟顯瀾一樣成了「坐家」,不然他恐怕每年都要到石壁來的。現在,顯瀾已經在石壁過了兩個晚上,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山村。歷史上有一百多個姓氏的人家在這裡落腳、中轉,然後流向四面八方,對顯瀾來說,這是太遙遠的故事了。不過,他在電話裡還是如實跟老爸說:「我到了寧化石壁。」

    「啊!」電話那頭的老爸激動地叫了一聲,顯瀾感覺他似乎是從輪椅上跳了起來,「你到寧化石壁了?好呀好呀,石壁是我們老祖宗的家呢,你怎麼去之前都不跟我說?我也可以叫你帶一點東西。」

    「臨時決定來石壁的嘛。」顯瀾撒了個謊。他早就料到,要是啟程前就告訴老爸他是陪文姬和她爺爺回祖地,老爸肯定要托他帶這帶那的,他是怕麻煩的人,能少麻煩一點是一點。

    「哎呀,顯瀾,你代我到公祠裡點一把香,拜拜我們張氏老祖宗化孫公,不能忘了,多點一把香。」老爸在電話裡再三叮囑說,「代我多點一把。」

    「知道啦,老爸,你這幾天身體沒事吧?你多保重,電話費很貴……」

    「哎,顯瀾,你聽著,你這是第一次到石壁,你要是碰到姓張的,問他會不會背『外八句』『內八句』,要是會背,就都是化孫公的子孫。」

    從小老爸就讓顯瀾背「外八句」「內八句」,說這是化孫公留下的遺訓和字輩,走遍世界各地,只要會背的張姓人,全都是一家人。小時候顯瀾能夠把它們背得滾瓜爛熟,長大後卻是忘得乾乾淨淨。

    「哎,顯瀾,你會不會背呀?」

    「我忘記了,以後……」

    「我就猜到,你一定是忘記了,你看你看,你這像什麼話?你給我拿紙筆來,我背給你聽,你給我記下來……」

    「老爸,電話費很貴……」

    「快拿紙筆來,你到了石壁,連『內八句』『外八句』都不懂,這怎麼行?」老爸的語氣很堅決,不容顯瀾有任何怠慢。顯瀾是在路邊雜貨店打的公話,哪裡找來紙筆?也根本不想問老闆要。他只好又撒了個謊,為了滿足老爸的心願,一邊心痛電話費一邊硬著頭皮說,「好了,你背,我記。」

    「『清河系出源流長,卜吉移居閩上杭。』記下了嗎?化孫公南宋嘉泰年間從寧化石壁移居上杭白砂……」

    「記下記下了,你接著背。」顯瀾的心跟著電話費計算器的數字一起跳。

    「『百忍家風思祖德,千秋金鑒慕宗坊。承先孝友垂今古,裕後詩書繼漢唐。二九苗裔能稟訓,支分富盛姓名香。』這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知道,我知道,『百忍』呀、『金鑒』呀,都是我們張氏老祖宗的故事,後來用作了堂號,我記下了。」

    「你知道就好,沒白做姓張的子孫。剛才那就是『外八句』,『內八句』呢,就是字輩詩,你聽著:化雲騰上昊,承先紹啟宗。仲興山詒遠,永廷應萬崇。日振昌英俊,賢聲繼祖功。文運開世兆,科元定顯隆。」

    「我記下了,我是顯字輩,記下了,行了,老爸,有空我再打電話給你。」顯瀾果斷地掛斷電話,要是讓老爸說下去,他能說上半天,那電話計費器上面的數字還不是要把自己的心跳停了?

    話費一共是109元,店老闆說9塊就算了,他只收了一百元。

    顯瀾交了錢,發現店舖牆上的證照寫著店主的名字,也是姓張,便現學現用地問:「你會背『外八句』『內八句』嗎?」

    「你說的是化孫公的『外八句』『內八句』,我不會背,我是九興公房茂甫公這一系的。」店老闆說。

    顯瀾有些失望,好像沒接上頭的地下黨人。

    「不過石壁出去的張氏都是君政公的後人,君政公是始祖揮公第119世孫,化孫公是第140世,茂甫公也是第140世,我們也算是一家人了。」店老闆說。

    顯瀾笑了一笑,揮手告別。回到客家鄉村飯店,文姬爺爺的房間已經熄燈了,文姬房間還漏出燈光,顯瀾本來想找她閒聊幾句,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了筆記本。下月初要交一部書稿,他已經基本上完成,只差收尾的一個章節,對他來說一個半小時就能搞定。他索性在鍵盤上劈哩啪啦地打起字,這種所謂的網游小說根本不需要斟酌文字,根據某種程序某種慣性往下碼字就是了。打出最後一個句號,顯瀾連連打了兩個呵欠,便爬上床睡覺。

    吃過早飯,顯瀾聽說要到葛籐坑去,把文姬悄悄拉到一邊,詭秘地說:「你爺爺要去尋覓你奶奶的蹤跡呀。」

    「是啊,我正在強烈好奇中。」文姬說。

    傳說中的「石壁奶奶」對文姬來說,只是一個符號,爺爺從未跟她提起,她只聽父親說過,爺爺當年在石壁時曾經有過一個妻子,至於她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她無從獲知。現在,爺爺終於決定要到老家走一走了,當年爺爺奶奶生活過的土地上還能找到過去的痕跡嗎?

    巫永鹹、巫文姬、張顯瀾和張傑力在客家公祠門口會合了。顯瀾一聽要走路過去,就有些發怵,他不知道有多遠。傑力說的不遠,誰知道又是多遠?不過面前兩個老人精神飽滿,幹勁十足,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往文姬身上掃瞄了一下,發現她好像還沉浸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之中,不過這也是可以理解的,要是準備尋找的是他奶奶的蹤跡,他都會三步一蹦的。

    「哎,爺爺,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這奶奶叫什麼名字?」文姬走在永鹹身邊,問他說。

    永鹹的步子是最快的,走起路來,兩手一甩一甩的。對文姬的問題,他裝作沒聽見,只顧著向前走去。

    文姬知道爺爺不願意回答她,就回頭問傑力:「張爺爺,你知道嗎?我這石壁的奶奶叫什麼名字?」

    「什麼名字?我忘記了,那時我還小,記不住。」傑力說。

    文姬自嘲似地吐了一下舌頭,顯瀾湊到她耳朵邊說:「說你傻,你還真是傻到家了,這種敏感話題,要在莊重一點的氛圍裡來說。」

    過了維藩橋,永鹹就懵了,眼前的景象全然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原來的溪流已經改道,原來的土路變成一片房屋,而現在腳下的路,過去似乎是一片鬼氣森森的小樹林子。

    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是每一個闊別故土的遊子的隱痛。

    對巫永鹹來說,他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回葛籐坑走一走,這不過是一種儀式,他知道葛籐坑早已天翻地覆,平陽堂、油搾坊、巫宅……所有的陳跡都不復存在,連空氣中也不會有一點巫氏的氣息,但是他必須回來,哪怕只是看一眼,這也是一種心願。回鄉訪舊,形式總是大於內容,他更在乎形式,就像無數的客家人來到石壁一樣,更多的是為了履行一種職責,而不是為了找到陳年舊跡。

    一行四人,永鹹走在最前面,文姬和顯瀾並排居中,他們幾次趨步上前,想扶一把永鹹,均被謝絕,落在後面的是傑力。

    這奇怪的一行人引起了石壁人的注意,走在最前頭的老人尤其讓他們側目,指指點點嘁嘁喳喳。前面三個人都是陌生面孔,但是可以猜得出他們的身份,這一般不會有錯的。落在後面的傑力算是石壁地界的名人,手持煙管,走路一瘸一瘸的,不時要把煙管拄到地上,他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想做什麼?

    有個老婦女大聲問傑力:「要去做什麼?」

    傑力也不回答,只抬起煙管指一指前方。有時他很繞舌,一件事翻過來反過去嘮叨個不停,有時他又把嘴巴關得很緊,故作神秘和懸念。

    前方在修路,村裡人要把村道聯接到省道上來,有人挑著土箕把破磚土塊倒在破爛的路基下,都是一些頭髮花白的中老年男子,有的人還赤著上半身,在日頭照射下閃著黝黑的亮光。

    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滿載著石料。有個中年男子放下肩上的土箕,比著手勢指揮拖拉機倒車。

    「往後,往後,再往後,行了。」他大聲地說,兩隻手很瀟灑地在頭上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正是這個手勢吸引了文姬的眼光。她發現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身上陳舊的白襯衫都被汗水浸黃了,腿上捲著一高一低的褲管,和現場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氣質和眼神。當他看到永鹹一行人走過來時,用手示意拖拉機靠邊,並向他們露出友好的笑容。文姬看到,他的牙齒很白,和他發黑的膚色形成強烈的反差。

    「傑力叔哩,你帶客人上哪?哪裡來的客人?」他向傑力問道。

    傑力還是把煙管往前一指,說:「前面。台灣來的客人。」

    「現在修路,路不好走,明年你們再來,路就好走了。」這個牙齒很白的中年人對永鹹、文姬和顯瀾說。

    他們都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個友善的中年人,微微點著頭。

    「這是石壁村支書,張文能張書記。」傑力介紹說。

    張文能向大家笑了笑,說:「路不大好走,請慢行。」

    永鹹的眼光似乎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過張文能,他是個很平常的石壁人,粗眉,大眼,厚嘴唇,與眾不同的是他的目神,有一種堅毅的活力,不像一般人的閃爍和畏縮。永鹹從他臉上看到這個人其實不平常,是一個能做事的人。

    張文能提起土箕,在肩膀上晃著一對空擔子,一邊走去一邊對其他幹活的人說:「大家抽支煙吧。」大家歇了下來,他一個人還在挑著土塊。

    破破爛爛的土路上,永鹹一行人挑著平整的路下腳,有時需大步跨過水窪,有時則是躡手躡腳地繞著走,這就苦了傑力,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但是他沒有發一句怨言,咬緊牙關努力著不讓人家甩得太遠。

    「我以前看網絡貼子說,大陸幹部都是不幹事的,這個書記還帶頭挑土呀。」顯瀾對文姬說。

    「一樣米飼百樣人。」永鹹接上話頭說。

    前面有一個村子,一座二三米長的水泥拱橋跨過壕溝就是村子的入口,那裡是一幢二層的鋼筋水泥房,面向公路開著一間店舖,幾個老人坐在門口的長凳上,往公路上張望著。

    永鹹停下來歇了口氣,面前的一切和他記憶中的景象不一樣,他感覺葛籐坑應該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它早已認不得他,但他應該還能認出它來。

    傑力從後面趕上來,喘著粗氣說:「永鹹佬,這裡就是葛籐坑。」

    這怎麼會是?永鹹不由倒抽一口氣,這不可能吧?面前的村子一點也沒有葛籐坑的影子,走向、風口、水口,所有格局全然不同,它完全就是一個新的別的村子。天上人間,滄海桑田,過去的葛籐坑應該有一絲蹤影保存在殘牆斷垣上,或者腳下的石頭縫裡至少應該殘留一點往昔的遺跡,可是眼前的村子全是六十年代中期建的磚瓦房,地上新近又鋪設了水泥路。永鹹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裡就是葛籐坑,不過現在改名叫作南田村了,」傑力說,「老一輩人還是叫葛籐坑,以前這裡就是葛籐坑嘛。」

    永鹹心裡隱隱作痛,一切改變得這樣徹底,連名字也變了,古老的村名只是頑強地寄存在老一輩人的回憶裡。不過,他還是向著面前的村子投去久久的一瞥。

    「這裡就是啊?爺爺。」文姬走了上來。

    顯瀾也走了上來,看了永鹹一眼,沒有看到他所想像的那種心潮澎湃的樣子,想調侃他一下說「怎麼不喊一聲,故鄉啊故鄉,你的遊子回來啦」,想想還是算了,萬一讓他不高興了,沒必要。

    這時永鹹的心裡是非常複雜的,只是沒有表露在臉上,他靜靜地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手帕,擦了一把汗水。

    「爺爺,喝口水。」文姬把手上的一瓶礦泉水遞給他。

    「我不喝這個,我們到村子討口茶喝。」永鹹說。

    大家走過水泥拱橋,向村子走去。那房屋門上掛著一塊南田村村委會的牌子,門口長凳上坐著幾個老人,有一個老人就用閩南話向永鹹問道:「客人從哪裡來的?」

    他們怎麼不說客家話?幸虧永鹹在台灣也會說閩南話,便說:「我們從台北來,你怎麼會說閩南話?」

    「我們是南安來的移民,說的就是閩南話。」老人說。

    永鹹這才瞭解到,這村子裡現在的人口大多是六十年代從南安來的移民,那裡建設大型水庫,政府把一些人遷移到這裡統一安置。他突然想,這樣也好,這裡沒有人認識他,就像他剛剛到台灣一樣,誰也不知道誰的過去,反而沒有心理負擔,不用解釋不用回想不用感慨不用尷尬,他可以坦然一些,淡定一些,無須害怕往昔的恩怨像一條老狗時時追在屁股後頭。

    店老闆也是個老人,起身斟了四杯茶,招呼永鹹一行人喝茶。大家喝了茶,道了謝,往村子裡走去。還是永鹹走在前頭,文姬和顯瀾像護衛一樣緊隨其後,傑力落在後面。

    這個已經叫作南田村的村子,除了門框上掛著前天端午節掛上去的葛籐,還算和葛籐坑維繫了一點關係,其它的一切蕩然無存。

    「爺爺,我們以前的老厝在哪裡呢?」文姬問。

    「在爺爺心裡。」永鹹說。

    文姬愣了一下,說:「現在沒有了嗎?一點遺跡也沒有了嗎?」』

    永鹹想,真是一點遺跡也沒有了,天翻地覆。葛籐坑消失了,消失在歷史的深處,變成一團模糊的舊夢,變成一個象徵性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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