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永鹹從樓梯上一級一級地走下來,他感覺腿不軟,氣不喘,心跳很正常,根本用不著扶著牆壁。在台北的家裡,雖說也能上下自如,但至少要扶著樓梯扶手,看來,石壁到底是埋胞衣的地方,只睡了兩個晚上,就讓他獲得了某種神奇的力量。
走到樓下,看到女老闆正在掃地,她雙手抓著掃帚柄,左一下右一下,像是在地上寫著八字。女老闆四十歲的樣子,是一個健碩豐腴的婦人。她的臉形讓永鹹突然間想起傑儀。在他的記憶裡,傑儀的臉形永遠停留在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有些消瘦,有些幽怨。不知她活到四十歲會是怎麼樣子?可惜她永遠沒有運氣活到四十歲。昨天聽傑力說,紅軍長征之後,白軍進入石壁,她滿口的牙被槍托打落,一夜之間變成衰老無牙的老嫗。因為赤屬的身份,她一直受到白軍、民團的騷擾和盤剝,三十來歲便不幸病死。也有另一種說法,傑儀是自縊而死的,其間還有一些緣由,傑力是不相信的,永鹹更是不忍探聽。但是傑儀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幾個鄰居湊錢把她草草地埋葬,後來就找不到她的墓地了。
「老先生,早啊。」女老闆看到永鹹,笑眉笑臉地打著招呼。
「你不要叫我老先生,叫我名字永鹹吧,我也是石壁佬。」永鹹說。
「那我叫你永鹹叔公,在這住得還習慣嗎?」
「習慣得很,我在石壁出生長大,有什麼不習慣的?」
「有人離開家鄉時間長久了,回來會不大習慣的,永鹹叔公,你做人這麼隨和,怪不得你身體這麼健康。」
永鹹想不到有人誇他「隨和」,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很強的,這一生都在和命運、和自己強著干,現在「隨和」了,是因為自己到底強不過歲月。他真的很隨和地笑了一笑,問:
「你是石壁人嗎?你老公在做什麼?」
「是呀,我也是石壁的,娘家就在楊邊村,我叫楊梨花,我老公在深圳打工,這蓋房子的錢就是他從深圳賺回來的。我大兒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也跑到上海打工了。」
永鹹哦了一聲,點著頭表示讚賞。石壁男人總是在家裡呆不住,總是想往外跑,看來這是流在基因裡的血,誰也改變不了。
「永鹹叔公,你說你是石壁人,石壁還有親人嗎?」楊犁花問。
永鹹心裡輕輕歎了一聲,有親人呀,但是都在地下了。他沒說出來,向門口走去。
客家公祠的牌樓下,張傑力已經拄著煙管在等待永鹹。他似乎很熱心,只要他知道的,甚至道聽途說的,都願意告訴永鹹。他給了永鹹太多和石壁往事有關的信息,讓永鹹像是飢腸轆轆的餓漢突然來到酒池肉林,填滿了一肚子而消化不了。所以,昨天永鹹就擺手打斷了他說,你不要給我講這麼多,明天再講。其實,關於父親、關於傑儀、關於幼妹和兒子,他急迫知道和他們相關的一切,非常急迫,但是他怕自己心理上承受不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還是悠著點,慢慢來,他努力地告誡自己,不要妄想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放慢一點,從容一點,讓堆積起來的前塵往事打開一個小口,一點點流出來,要是決堤般洶湧而出,只能把他淹死在滾滾不盡的往事中。
「永鹹佬,你的身子板看起來比我挺直。」傑力羨慕地說。
「也是那些年跌爬滾打,練出來的。」永鹹說。
「我們都在爐裡煉過,你煉成了鋼,我成了廢渣。」傑力自嘲地說。
永鹹笑了一笑,眼睛一直看著傑力拄著的煙管,他第一次發現這是煙管,而不是手杖。前天第一次見到傑力,他就注意到這根長長的手杖,沒想到它其實是一根煙管。這是一根用仙柑木做的旱煙管,拄到地上的煙管頭已經磨損開裂,管身多處磕破。
傑力在石凳上坐了下來,一隻手在小腿上抓了幾下癢,他用手指頭在煙管頭摳了一下,摳了一點煙油塗在小腿上,一邊擦著,一邊抬起頭對永鹹詭秘地一笑。
煙斗裡的煙油可以去痛止癢,永鹹從小就時常受惠於它。正是傑力的這一小小動作,讓他想起父親也曾經有過這麼一根煙管,小時候他被蚊蟲咬了,癢得他把皮都抓破了也沒用,父親摳一點煙油一抹,立即就神奇般地不痛不癢了。
「你這煙管……用多久了?」永鹹問。
「哦,好久好久了。」傑力說。
「傑力佬,你說你老姐的墳墓,現在還能找到嗎?」永鹹小心地問。
「到哪裡找?早變成土堆了,找不到了。」傑力說。
永鹹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我老姐嫁給你家老弟,算是一輩子苦命。」傑力感歎說。
「是,苦命。」永鹹點頭贊同。
「後來,我老哥要娶你老妹,可你老妹居然半路上跑了,我們張家真是犯著你們巫家了。」傑力說。
永鹹不知要說什麼才好了。永祺半路上逃婚,他也是很憤怒的,至今不能釋懷。在台北時,他曾經幾次給住在寧化福利院的永祺打電話,想要問問她當年到底是怎麼想的,她用一句「過去的事就要不再提了」,擋住了他的探詢。
對永鹹來說,有勇氣探詢往事,並且坦然地面對歷史和歷史中的自己,也是他進入老境,越發感到來日不多之後,才漸漸有的知恥而後勇的精神。
「不過,風水輪流轉,很多事也說不清。」傑力說。
永鹹聽出他話裡的「說不清」其實是說得清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們巫家在石壁風光一時,後來又怎麼樣?家破人亡,財產化為灰燼……永鹹承認這裡面有一種「說不清」的劫數,現在回想起來早已沒有當時的驚心動魄,似乎是在觀看一出別人的悲劇。
「永鹹佬,你哪天晚上是怎麼跑的?農民暴動隊把你家圍得像鐵桶一樣,可你居然跑了。」傑力說。
「我不應該跑……」永鹹說。
傑力笑了起來,說:「都說三十六計,跑為上計。你跑得好,要是你當時不跑,現在,你還能從台灣跑回來嗎?」
永鹹心想,我一跑,倒了省去許多劫難,只是害苦了父親和妻兒。現在,他很難說清當時的跑是對還是錯,也許歷史是無所謂對錯的,冥冥之中一切都已經被安排妥當,他要扮演的角色不可更改。在中國歷史進程中,客家人就是這樣一群人,不停地跑著,往四處跑著,這巨大的人群匯成一條大河,自己不過是其中的一滴水。
「傑力佬,你說你長征跑回來……」永鹹說。
「我不是跑回來。」傑力打斷永鹹的話,強調地說,「我不是跑回來,我是部隊被打散了,我趕不上部隊,沒辦法,只好走回來的。」
「嗯,走回來。」永鹹心想,走回來和跑回來不是一樣嗎?反正是回來了。能夠回來就是幸運,像永維那樣下落不明,他的靈魂不知迷失在何方,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是多麼不幸……「你都沒碰到過永維佬?」
「沒碰到過,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碰到他我想打他呢。」傑力抬高了聲音,一下繃緊了臉。
其實,永鹹比誰都更想打他。那次他奉父親之命,到了翠城的連崗中學找到永維,他頭一偏,就想裝作不認識一走了之。永鹹厲聲喝住他,拳頭直想揍在他滿帶不屑的臉上……
「哦,我們不說他了。」永鹹說。
「永鹹佬,你到福利院看過你老妹沒有?我老哥傑心也在那,他們住隔壁……」傑力說。
「這好呀,都老了,也算有個伴……」
「好什麼?聽說他們時常鬥嘴。」
「當年的結還沒解開,鬥嘴自然免不了,也好,有人鬥鬥嘴,不然老了也沒事幹。」
「你這說的也是,老都老了,還能斗幾年?鬥一鬥嘴,至少也熱鬧一點。」
「我現在要找人鬥嘴,都不知要找誰?」
「呵呵,這也得有對手才行啊。」
兩個老人相約似的都笑了起來。
巫文姬端著臉盆到水池邊刷牙洗臉,回到房間簡單梳了一下頭髮,然後來敲爺爺房間的門,剛一敲,虛掩的門就自動開了。爺爺不在房間,床上的被褥疊得很整齊,看樣子他一大早又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了。
她又轉身來到張顯瀾房間門前,只在門上輕輕一敲,門也開了,一眼看見他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原來他睡覺沒關上房門,連電燈也沒關,白白亮了一個通宵。
「哎,你這頭豬呀,真是豬,現在還在睡?」文姬走到張顯瀾的床前,在他露在被單外面的大腿上擰了一把。
「大姐,能不能輕點呀?」張顯瀾猛地睜開眼睛。
「你晚上睡覺連門也不關啊?」文姬說。
張顯瀾故意歎了一聲,怪聲怪氣地說:「唉,你真是不解風情,給你留的門,你還裝傻。」
「你去死呀。」文姬俯下身子,又在顯瀾的大腿上擰了一把。
顯瀾叫了一聲,大腿往裡一縮,伸出兩手攬住文姬的脖子,把她往下拉。
「快放開我,你嘴巴好臭,放開我,不跟你玩了。」文姬扭動著身子想要掙脫出顯瀾箍住的雙手,但那雙手越箍越緊,她不得不抬起手用力地掰著。
「親我一下,就放開你。」顯瀾做著無賴的樣子。
文姬蜻蜓點水地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行,放你一馬。」顯瀾說著就放開了文姬。
文姬直起身子,一本正經地說,「給你十分鐘,洗漱完畢,到樓下來吃早飯。」她扭頭看見桌上的筆記本還開著,心想這傢伙一定是昨晚又寫通宵了,對他寫的網游小說,她基本上沒有興趣,她認為那是沒根的東西。
文姬和顯瀾從小就是鄰居,後來又是同學。升上高中後,不斷有傳聞說他們在談戀愛,他們自己都覺得好笑,如果這也算是談戀愛,那他們的戀愛史要追溯到穿開襠褲時代了,他們常有親暱的舉動,牽著手一起逛街、看電影,感覺很自然也很自在,心裡從來沒有想像中的那種談戀愛的感覺。有一陣子,顯瀾說他愛上了一個高年級的女生,還讓文姬幫他送了一回情書,第二天卻灰頭土臉來到文姬面前,原來昨天送的情書拿錯了,居然把署假寫給文姬的信託文姬送了出去,自然飽受一頓奚落。最後他煞有介事地總結道,算了,你要比她優秀多了,我都沒跟你談,還跟她談什麼?文姬嘴裡哼了一聲,心裡卻是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後來,讀大學了,雖然都是台灣大學,但他們選了不同專業,不再是同學。
他們基本上每天都會在校園網的聊天室相遇,私聊一會兒,要是網絡上碰不到,必定要打一通電話或發幾條短信,三四天就在圖書館或者操場相約見一面。大學畢業後,文姬考上研究生繼續在校園裡過著學生生活,顯瀾則在一家網絡公司找到了工作,沒干多久,又跳到一家私營電視台當記者,也沒幹多久,索性就不幹,回到家裡當起了網絡寫手。這一年裡,顯瀾約會過十多個女網友,其中兩個試圖發展成男女朋友關係,請文姬參謀,最後無疾而終。而文姬也有五六個走得比較親密的男同學、男網友,準備在其中培養一個男朋友,請顯瀾來做「評委」,最後無人入選。有一天,顯瀾認真地對文姬說,自古以來,所有書上都說,孤男寡女,乾柴烈火,他們在一起會有觸電的感覺、燃燒的感覺,怎麼我們在一起都不會來電?文姬也很認真地說,是呀,我也奇怪,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我們不是正常的人?說得兩個人相視大笑,最後抱頭相擁,在草地上滾成了一團。
站在飯店門口,文姬就看到公祠牌樓下面爺爺和張傑力在哈哈大笑,年紀大了,會變得像孩子一樣,其實這也是挺好的。
「阿公,你起得早啊。」文姬向爺爺走過去。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永鹹笑笑說。
文姬向張傑力微微一笑,表示問好。
張傑力對永鹹說:「我一個孫女也這麼大了,讀了兩年中專,現在廈門打工。聽說找了一個台灣的男朋友。」
「哦,台灣的大陸新娘是越來越多了,這也好嘛。」
「好什麼?我們石壁的好姑娘都嫁到台灣,剩下那些後生子怎麼辦?」
永鹹轉頭對文姬笑笑說,「文姬,乾脆你在石壁找個男朋友吧,這樣就扯平了。」
「行呀,阿公你給我找一個來。」文姬落落大方地說。
「你別以為我們石壁沒人才呀,想當年,我們老祖宗羅俊公十幾歲就是名震四方的少年英雄,創建黃連鎮,接著又有羅令紀,奏請升鎮為縣,然後是伍正己,唐宣宗大中十年的進士,全寧化、全汀州府第一個進士,然後是張顯宗,明洪武的特賜狀元啊……」
「爺爺,你說的這些都是古人啊,可惜我又不能穿越時空和他們約會。」文姬說,「你讓顯瀾在小說裡把他們復活了吧。」
永鹹笑了笑,對傑力說:「我回飯店吃早飯,你也過來一起吃?」
「我吃過了。」傑力說,「我早上只要一碗擂茶就夠了。」
「我想吃過早飯,往葛籐坑走一走,你有空就一起去。」永鹹說。
「我陪你走一走,不過我告訴你,葛籐坑早就不叫葛籐坑了。」傑力說。
張顯瀾還是給在台北家裡的老爸打了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