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三台戲的鑼鼓聲混合在一起,急促的鑼鼓聲裡帶著悠揚的洞簫,又有咿咿呀呀的抒情唱腔。永鹹站在廓下聽了一會兒,不知道哪一齣戲演到了哪裡,這種奇怪的混合顯得有些滑稽,但仔細想想,生活何嘗不是這樣,酸甜苦辣澀各種味道混合著?
一道身影閃進廚房裡,永鹹發現是傑儀,她從鍋裡舀水到桶裡,又準備洗澡了。就在這時,腦子裡倏地閃過傑儀在洗澡的面畫,這是他想像和親見的產物。是的,他見過她的裸體,那是他為昏迷中的她脫下濕透的襟衫,只是非常緊張的匆匆一瞥,想像自然就從容得多,優美得多。他連忙停住想像,抬腳往大門口走去。
走了幾步,不知為什麼又轉了回來,向廚房望著。他突然想跟她說句話,那天他怒氣沖沖在斥責幼妹的時候,她制止了他,她說:「永鹹,你不用這麼大聲。」當時他憤憤地扭頭而去。現在,他想告訴她,他為什麼會那麼大聲?因為他確實是氣壞了。一個人氣壞了的時候,大聲一點也不奇怪。
永鹹走到廚房門前時,傑儀正好提著水走了出來,四目相對,匆匆離開。
「你沒去看戲?」還是傑儀先問。
「看了一下就回來,你也沒看?」永鹹說。
「我給幼妹提桶水洗澡。」傑儀說。
「哦……」永鹹想說我來提,卻沒說出來。
「幼妹完全是無意的,你不應該那麼凶對她,你看,這幾天她心裡多難受。」傑儀說。
「我……」
「幼妹是無意的,她想孩子想得太厲害了,你應該理解她。」
「我、我實在是忍不住……」永鹹說,像一個被老師批評的學生爭辨了一句。
「好了,事情過了也不用多說。」傑儀說,「你給人家賠個不是吧,哄哄她,讓她高興起來。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啊。」
永鹹愣愣地看著傑儀走去的背影。
在方田朱王村小學堂的日子散淡而平靜,很有點伊先生題在匾額上的「弄月吟風」的味道,黃茂如也漸漸想通了,他和永祺之間的那層紙,不能指望永祺來點破,人家是妹子呢,「只有男人先開口,老妹開口面會紅」,「你要戀妹早開口,總無老妹先喊哥」,歌子都是這麼唱的,自古以來都是同一個理,他是男人,想什麼就應該大膽地說什麼。
但是怎麼說,這又是一個問題。如果兩個人都目不識丁,都在石壁田地裡勞動,那就好辦了,茂如對她亮出嗓子唱幾首歌子就行了,現在的問題是,兩個人都是知書達禮的讀書人,傳情達意要借助優雅的文字,這文字要怎麼組織得體恰當,又打動人心,他需要好好的斟酌和推敲。這也正是讀書人的麻煩之處,農人張口可以唱,畫師展紙即畫,讀書人只有捻斷鬍鬚苦吟。
一頁紙二百來字的信,茂如整整寫了五天,寫了撕,撕了再寫,最後定稿的時候,幾乎每個字都改動過一次以上。他下決心把信裝進信封裡,用飯粒粘上信舌,如果再讀一遍,又要改動一二個字,又要重抄一遍,這就永遠也定不了稿。
信寄走了,茂如的心就開始懸起來了,在這種懸空的狀態裡期待著。從方田到翠城,有一條彎曲的山路,茂如想,如果他自己行走,半天就可以走到了,他的信要走這條路,則不知道要走多久,鄉間的郵路總是緩慢的,讓人望眼欲穿。
早上起床,茂如想,今天我的信該走到石壁了。晚上上床,他又想,我的信明天就會從石壁出發,向翠城走去……他想像著永祺收到信的情形,她會是怎麼樣的表情呢?驚喜,臉紅,莞爾一笑,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之中……
儘管期待是折磨人的,但這是一種美好的折磨。
茂如上午教學生讀「雜句」寫生字,中午稍事休息,下午便獨坐學堂的廓下,手捧鄉賢著作,在字裡行間追思和復原鄉賢的音容笑貌。
每天手不釋卷的是癭瓢山人的《蛟湖詩鈔》,這本家裡偶然發現的詩冊,頁腳都被他翻得起捲了,他細心地把它們一一撫平,磨娑著呵護著,可是過了幾天它們又捲了起來。略微發黃的冊頁上充滿著先人的氣息,讓茂如嗅著有一種踏實的感覺,通過那些方正的文字,茂如揣磨著先賢的神態和心思,如同親聆先賢教誨,耳提面命。他常常想,先賢癭瓢山人是一個多麼風趣、多麼睿智、多麼可愛的老頭,要是能和他生活在同一時代,他願做他的門下走狗,任憑使喚差遣,可是注定自己只能是他的一脈後人,高山仰止。
《蛟湖詩鈔》是清乾隆28年(1763年)時,寧化知縣陳鼎掏出個人腰包,刻印發行的。黃慎一生落拓,哪裡有錢印行自己的詩集呢?這個愛才的陳知縣著實有眼光,不僅為先人保存了詩作,更為寧化的文脈保存了生機。茂如對陳知縣為《蛟湖詩鈔》寫的序百看不厭,看著看著就輕聲朗讀起來,似乎走到了這位可愛的先人面前。
「山人落拓,不事生產。所得貲,輒游平山堂及金陵秦淮湖,隨手散盡。倦而歸,今且老矣。延與相見,年高而耳聾。與之言,不盡解,惟善笑而已。目力不少衰,能作小楷字。畫甚捷,數幅濡筆立就。姿格蒼老,假古名手題款,人莫辨也。性耿介,然絕不作名家態。畫時,觀者圍之數重,持尺紙更迭索畫,山人漫應之,不以為倦。雖不經意數筆,終無俗韻。畫已,輒睡。頗嗜果餌。睡久不起,撼醒之,貽以時果,則躍起弄筆,神益壯旺。」
一個頑皮可愛的老頭躍然紙上,茂如只恨不早生160年,那就可以為老祖宗研墨提紙,賺錢給他買他愛吃的水果,在他呼呼大睡時為他搖扇驅蚊,可惜啊……現在他只能隔著百餘年的時光,遙望興歎。
一邊沉靦於對老祖宗散淡人生的遐想,一邊期待著美妙人兒的回信,時間就像學堂天井裡的日光,看似不動,眨眼間它就蔓延到牆頭、屋瓦上了。
這天下午,茂如放下了手中的山人詩冊,他心裡似乎有個預感,永祺的回信該到了,他想到外面走一走,興許能在半路上碰到郵差呢。
茂如就背著手,緩緩走出了學堂。他看到祖祠的大門虛掩著,也把學堂的門帶上。
放眼望去,遠山近水、田地農舍,在淡然的日光裡一片沉寂。剛剛走到祖祠的屋角邊,有個人像是從牆上彈起來,一下撲到茂如面前。
茂如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其實那個人也不是要撲過來,只是由於緊張,身子不自在地向前傾斜著。她神色張惶地抬起頭,臉上帶著愧疚和求助的表情。
原來是那天被婆婆用銀簪扎的那個苦命的媳婦,她淒惶的眼光直直地落在茂如身上。
「你……」茂如一時不知要說什麼。
「先生,我能不能問你一個事?」
「哦,你有什麼事?」
「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人死後有沒有靈魂?」
茂如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不像是「山上有沒有老虎」這樣的問題,即使你沒碰見過老虎,也會聽說過,而靈魂這事兒,就難說了。他很抱歉地笑了一笑,說:「這個,我也不大清楚……」
「你是先生,你應該清楚。」面前這個被罵作剋夫精的女人衣著髒得像抹布,臉上充滿著無限的期待。
茂如反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眼光躲閃著,說:「這個……先生也不可能什麼都清楚。」關於靈魂的事兒,他認為信則有,不信則無,但這樣告訴人家,說了等於沒說。他連忙換了一個話題,「你家在石壁哪裡呢?」
「我沒有家了……」女人低下了頭,眼裡的光暗了下來。
茂如哦了一聲,有些慌張似地向前逃走。走了幾步,回頭看那女人像木樁一樣栽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不明白,這女人是怎麼了?這時,一個老女人帶著一個男人迎面走來,那小腳老女人顛著碎步,走得還很快。猛一照面,茂如就認出是那個用銀簪扎人的惡家婆,身子不由一抖,她那凶神惡煞的樣子真是有點嚇人。想起村人傳說她在養蠱,茂如就更加害怕了。
「你跟她說什麼?」那惡家婆猛地剎住腳步,盯著茂如問。
「沒有……」茂如慌忙向前面跑去。
「沒有?我明明看到了。」惡家婆盯著茂如的背影,紅紅的眼睛裡滿是疑惑和敵意。
茂如原先的心境已徹底被破壞了,他跑到通往石壁的村口路上,在一堆雜木上坐了下來,心頭堵得厲害。他忍不住扭頭向祠堂方向望了望,那裡幾條人影在追逐著,看不真確,但可以想像是那惡家婆一路追打著媳婦。剛才那男人是誰,他沒有一點印象,憑感覺應該是惡家婆癡呆發癲的小兒子。看來,惡家婆開始對媳婦步步緊逼了。
通往石壁的黃土路坑坑窪窪,乾枯的樹葉在地上被風吹得亂跑。沒有一個人影出現在路上,看來今天不會有郵差來了。茂如看到四周圍暮色浮動,抬起坐麻的屁股,踢了幾下腳,往學堂走回去。本來心態平和,滿心的期待裡還帶著一種幸福,現在卻是一團糟。
回到學堂裡,天色黑下來了,茂如點了油燈,準備熱一下晚飯,突然聽到砰的一聲,有人慌張地撞開虛掩的門,乍乍呼呼地闖進學堂,喘著粗氣叫道:「先生,先生……」
「叫我什麼事?」茂如從宿舍裡走出來,看見一個中年男子滿臉驚慌的樣子。這是個學生家長,前幾天還送了幾根竹筍過來。
「黃先生,不好了,他們要來打你,你還是……」
「誰?打我?」
「是呀是呀,就是就是那個老蠱婆,他們……」
茂如腦子裡嗡地響了一聲,說:「我又沒得罪她……」
那中年男子著急地說:「哎呀,黃先生,你不知道啊?剛才,就在剛才,她那媳婦投潭自殺了,她說是你唆使的,帶了他們那一房的一夥人要來找你算帳……」
「自殺?這、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老蠱婆是蠻不講理的,你還是躲一躲吧。」
茂如腦袋一下漲大了,他隱約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嘈雜的人聲,像是一條巨蟒吐著蛇信子,向學堂蜿蜒撲來。他的心一下提了起來,他們來找我做什麼?我根本就沒有唆使那女人做任何事情,她真的投潭自殺了?悲慘……我可以跟那老蠱婆講道理嗎?
「黃先生,你還是躲一躲吧。她不講道理的。」中年男子說完,轉身跑了出去。
「謝謝……」茂如對這個好心的男子說了一聲,他看到天空中有一團火光,向著學堂方向移動過來,這一定就是老蠱婆的人馬了。他連忙跳到天井裡,跑過去把大門關上,插上粗大的門閂。
這種事情他還是第一次碰到,心裡驚慌地直跳。轉身回到宿舍裡,剛歇一口氣,就聽到邊門上一陣拍打聲。
「誰?」茂如猛吃一驚。
「是我是我,黃先生。」他聽出是曾慶賀的聲音,便開了門,曾慶賀帶著一個男子就闖了進來。
「黃先生,不好了,他們要來打你,我勸也勸不住,你還是跑吧。」曾慶賀緊急地說著,連聲歎息。
茂如身子抽搐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你快收拾一下行李,我侄兒帶你從山路到石壁。」曾慶賀說。
「我又沒怎麼樣……」茂如滿臉委屈。
「唉,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還是三十六計,跑為上計。快,快點收拾。」曾慶賀說。
「曾先生,這事……」
「唉,別說了,我們朱王村出這麼個蠻婆,我也無能為力,抱歉了。」
茂如把山人詩冊等一疊書籍先收拾到包袱裡,看著鍋裡還有中午剩餘的菜,不知要不要把菜倒掉,把鍋帶走,他有些為難了。
外面雜沓的聲音越來越近,好像巨蟒已經撲到了跟前。看來這裡已經不宜「弄月吟風」,而是充滿了刀光劍影。
「唉,黃先生,這些就不要了,快走吧。」曾慶賀拍了一下茂如的肩膀,往外推了一推,「快快快,你們快走,我在這裡幫你們擋一會兒。」
「走,黃先生。」曾慶賀的侄子拉起茂如的手,提起他的包袱,就從邊門跑出去。
茂如也顧不上回頭跟曾慶賀道別一聲,就跟著他侄子投入夜色之中,像一條喪家狗一樣,狼狽地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