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寧元坤的親侄子。」那青面把另一隻腳也跨進了門檻,「我來找我叔公。」
傑心不由暗吃一驚,他可從沒聽說過寧老闆還有什麼親侄子,寧老闆他爺爺到他父親到他,都是獨丁單傳,他親口告訴過傑心的,老家什麼親人也沒有了,比較近的一房族叔也早就遷居台灣了,怎麼突然冒出一個親侄子?傑心一下有了警覺。
「你從哪裡來?」傑心盯著那青面問。
「我從建寧來,我是寧元坤的侄子寧培根……」青面併攏了兩腳說。
「建寧?」傑心霍地站起身,「這店裡沒什麼寧元坤,你找錯了。」
「這、這不是玉屏煙絲店嗎?這是我叔公……」自稱叫作寧培根的青面不停地眨著眼睛,感覺到很驚訝。
「這是我的店,石碧雜貨店。」傑心正色地說。
寧培根傻了眼,嘴巴張開就合不上,一個勁地扭著頭東張西望,算他眼尖,一眼看見了後進牆壁上寧元坤的靈位。
「我叔公、死了?」他一下奔過去。
傑心見狀追上前,厲聲問道:「哎,你想幹什麼?」
寧培根看著牆上用紙寫著寧元坤的靈位,突然扭頭衝著傑心責問道:「我叔公怎麼死的?是你霸佔了我叔公的店……」
「你別張口叔公閉口叔公,你這哪裡冒出來的假貨,別到我店裡亂來。」傑心沉下臉來,拔高了聲音說。
寧培根從被包捲從背上取下來,摁在地上說:「我今天來了,就不打算走了,這是我叔公的店,你得給我講清楚,我叔公是怎麼死的,你要把店還給我。」
傑心呵呵笑了兩聲,說:「老伯哥,你真會說笑呢?你是不是發癲了?」
寧培根也冷笑了一聲,臉上的青斑扯動了一下,好像也在冷笑。
傑心知道了,這個青面是有備而來的,開始探問時裝作一副老實相,現在露出了他陰險、狡猾的一面。他是不是寧老闆的侄子?不可能!心裡立即否決。不過,他手裡多少掌握了寧老闆的一些情況,他想來訛我!沒錯,他是一個想要訛詐我的假貨。
「你說你是寧元坤的什麼人,你有憑據嗎?你有契約文書嗎?我勸你趕緊從我面前消失,不然我就叫民團抓你。」傑心氣度從容地說。
「你叫民團抓我?我還想把你告到縣署,叫國軍抓你呢。」青面斜著眼說。
傑心想,不來點硬的是不行了,在石壁地界,還能被他一個外鄉人唬住不成?他二話不說,提起青面的被包捲就走到店門口,用力地扔了出去,對著追上來的寧培根說:「你,馬上給我離開,不然也像這樣扔出去!」
寧培根看著自己的被包捲在青石板街上滾動,門口經過的腳步紛紛停下來,有一些人圍了上來,這都是本地面孔,無形中對他形成了一種壓力。他不敢發橫,跑到街上把被包捲撿起來,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裡,走到店門邊的屋簷下,靠牆蹲了下來。
有人上前問傑心出了什麼事,傑心說:「來了一個無賴。」他不想多說,人們看看傑心,又看看蹲在地上的青面,感覺他那樣子就不像個好人,也各自散去了。
傑心重新回到曲尺形的木櫃前,原來的帳算不下去了,捲起來塞進抽屜裡。心情被這突然冒出來的青面攪亂了,他想來店裡訛詐,沒那麼容易,可是也很煩人,就像卵蛋上的蚊子,不好打。
自從辦完父親的喪事,傑心就一直吃住在店裡。他走到門邊,悄悄往外面看了一下,發現那個青面還蹲在那裡,蚊絲不動,好像睡著了。
天色漸漸發灰,傑心要準備晚飯了。在後進作坊的廊道下,他搭建了一口小灶,可以蒸飯也可以炒菜,在飲食方面他比寧老闆注重一點,每天至少要吃一樣青菜。傑心生了火,準備把中午剩下的撈飯先熱一熱,再炒一盤竹筍。他一邊生火,一邊頻頻往店門口張望,提防那個青面闖進來。
果然,傑心剛剛生了火,鍋蓋還沒來得及蓋上,就看見那青面又提著被包捲進來了,他連忙迎上前去。
「哎,我跟你說過了,你別發癲。」傑心警告說。
「我到我叔公店裡不行嗎?」青面說。
「我又不是你的叔公,這是我的店。」傑心說。
青面抽了一下鼻子,說:「那我叫你叔公好了,晚上你就多做我一份飯。」
傑心強忍著怒氣,說:「你要討飯我可以給一碗,你要發癲就別怪我不客氣。」
「你叫我叔公老爹,我叫你叔公,你就行行好,我在店裡幫你幹活。」青面又現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不需要,你走開。」傑心堅決地說。
「別太狠嘛,有飯大家吃。」青面又換了一副老江湖的腔調。
傑心越發確定這人是來訛詐的,心想自己絕對不能心慈手軟,用一種威脅的口氣說:「你不想斷手斷腳,就趁早走,遠遠離開石壁。」
「要是我不走呢?」青面露出了無賴的嘴臉,嬉皮笑臉地沖傑心擠了個眼色,那樣子就像是挑釁:我要不走,你能把我怎麼樣?
傑心突然想到,這青面敢來訛詐我,不知背後還有沒有人?如果他只是一個打先鋒的……傑心心裡不由暗暗一驚,看來自己繼承了寧老闆的店,石壁地界四里八鄉全傳遍了,眼紅的人還不少,想算計我?哼哼……
「我說老伯哥,誰指使你跟我過不去呢?他給你多少錢,我給你翻倍,這樣行了吧?我們也別傷了和氣。」傑心換了一副有話好好說的樣子。
「你這什麼意思?我只不過是來找我叔公……」
「你別再假冒了,寧老闆根本就沒你這個侄兒,我知道,有人給你出主意是吧?」
「哼,你說我不是寧老闆的侄兒,可你是寧老闆的兒子嗎?憑什麼整間店讓你得了?」
「我是他的義子,給他披過麻戴過孝,石壁地界的人全都知道,不是連你這個外鄉人也知道了嗎?」
「我也不貪心,你給我一百塊銀元就行了。」青面終於攤牌了。
「你也真敢開口,寧老闆留下這間破店,能值多少錢?」
「你騙我,寧駝子開了幾多年的店,他攢下的錢都有好幾甕了。」
「你看見啦?老伯哥,藏錢的甕子在哪裡呢?請你告訴我好嗎?我們一起把它挖出來。」
「早被你挖走了……」
「是嗎?」傑心哈哈大笑起來,「你想分一百塊大洋?這太少了吧,你們有幾個人?這一百塊夠分嗎?」
青面愣愣看著大笑的傑心,覺得有些奇怪,說:「我只要一百塊大洋,你要是爽快點給了,我以後再也不來找你麻煩。」
傑心基本可以確定,此人背後沒有同夥,只是他一個人上門來訛詐。傑心止住了笑,心裡略為放鬆,說:「你以為寧老闆有錢?寧老闆被千家圍的土匪綁架了,就是沒錢贖命才被殺害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傑心的聲音猛地粗起來,幾乎像是喊叫,他一手拎起青面的被包捲,再次狠狠地扔到街面上去,「滾吧你,向雷公借膽了,你想訛我!」
夜幕降臨,葛籐坑四處響起咚咚嗆嗆的鑼鼓聲,傀儡戲班開始敲鑼打鼓,營造出一種熱鬧的氣氛。
巫永鹹從水茜的沿口村請來了三個傀儡戲班。在石壁地界,不知活躍著多少個傀儡戲班,大多由家庭成員組成,五六個人也就行了,農忙時幹活,農閒時便被人聘請,走村串寨,在各個村子搭台演戲。
傀儡戲台很小,通常用一些杉木板搭成,正面對著祠堂,或者就搭在祠堂裡,比較講究的戲台還會貼著一副對聯:「一時間千秋故事,三尺地萬里江山」,顯得頗有氣魄。台口掛一條彩繡橫眉,台中放置高三尺長四尺的布屏風。傀儡從右側上場左側下場,傀儡師傅站在屏風後面,左手提線板,右手提線表演,一般三四個人就能同時提線表演生旦淨丑四大行當,演繹一場悲歡離合的歷史故事。傀儡戲的後台音樂由小鑼、小鼓、頭弦、三品弦、二胡、揚琴、洞簫、嗩吶、笛子等組成,一般也就三個樂師,合奏起來宏亮而又熱烈,戲台外的許多老人小孩一聽到這聲音,心裡頭就癢癢的,非撲到戲台前來不可。傀儡戲無一例外是古裝戲,故事情節大多耳熟能詳,很多老人不用看也知道下面該發生什麼故事了,他們大多微閉雙眼聽著戲,隨著後台音樂的節奏而搖頭晃腦,沉浸在一種自得其樂的美妙境界裡。小孩子則喜歡偷偷撩開戲台的幕布,專注地看著傀儡師傅靈活的手勢和演唱的口形,至於傀儡們在演繹什麼驚心動魄的故事,與他們無關,他們陶醉和著迷的,只是演戲這樣一種熱鬧的氛圍。
上杭白砂被認為是客家木偶的發祥地,早年沿口村有人到上杭經商,也有人從上杭遷居過來,源口的傀儡戲班就逐漸興盛起來了,出現了十多個戲班,遠近聞名,名聲都傳到了江西地界。
答謝神明、還願做壽、避煞求吉,都少不了請一台傀儡戲。羅幼妹撿了死嬰回家之後,為了去煞祈祥,巫永鹹備了雞、豬頭、羊頭三牲拜過社公和觀音、媽祖、五通神等等各路神靈,索性從源口請了三個傀儡戲班,分別在平陽堂、家門口和油搾坊門前搭台演出,連演三個晚上。
三個傀儡戲班的鑼鼓聲此起彼伏,響徹葛籐坑的夜空。
巫永鹹從家裡走出來,先後走到三處戲棚下站了一會兒,看了看台上的演出,又回到了家裡。
羅幼妹躲在房間裡不肯出來,剛才永鹹在外面問她要不要去看戲,她說她不去,她要睡覺。這幾天,她變得悶悶不樂,愧疚、懊惱還有一些驚懼,半夜裡冷不防就從惡夢中驚醒。永鹹終於克制了,不再厲聲喝斥她,但心裡對她還是有氣的。
坐在廳上,永鹹獨自喝了一碗擂茶。這是傑儀傍晚做給傀儡戲班喝的。清涼的茶湯在肚子裡流動,一陣陣戲腔傳到了耳邊,永鹹坐著發呆一會兒,起身走到父親的房間。
父親的病情總是時好時壞,最近有些風寒,每天咳嗽不已。他的房間裡充滿一股濃重的中藥氣味,永鹹在父親床前剛坐下來,就有些受不了。
「外面在做什麼?」巫得明問,慢慢把身子坐起來。
「有人還願吧,演傀儡戲。」永鹹說。他不想讓父親知道真實情況,在此之前已下令全家人對他封鎖消息。父親很迷信預兆一類的東西,要是讓他得知實情,只能讓他憂心如焚。
「哦,是嗎?」巫得明可疑地看了兒子一眼,他把身子靠在床板上,顯得不舒服,永鹹幫他把枕頭豎起來,讓他當作墊背。
「晚上藥喝了嗎?」永鹹問,眼光轉到桌上,那上面裝藥湯的碗已經空了。
巫得明眉頭緊鎖,說:「永鹹,你找個時間到翠城找你老弟,好好談一談……」
「我的話他會聽嗎?」永鹹輕輕地歎了一聲。
「家裡都不給他生活費,他還能活得好好的,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過的。」巫得明說,「這個永維佬,腦後長了一塊反骨。」
「我聽說他在學校很活躍,參加什麼讀書小組。」永鹹說。
「我擔心呀,怕他要出事……」巫得明說著,突然猛烈地咳了起來,咳得身子往前一彈一彈的,咳出去的氣震得桌上油燈的火苗不安地晃動。
永鹹扶著父親,幫他捶了捶背,說:「爹,你自己身體照顧好,不要操心他。」
「他讓人操心的事太多了,跟傑儀圓房的事,你明後天就找伊先生算一算……」巫得明說。
「爹,伊先生算好日子又怎麼樣?你能把他綁回家嗎?」永鹹說,語氣裡透露著一種不滿,似乎還在埋怨幾年前父親把傑儀配給永維當「細新婦子」。
「日子定下了,他敢不回家,我就打斷他的腿……」巫得明說,口氣顯得很凶悍,不停的咳嗽則洩露了他的虛弱。
永鹹覺得父親這種威脅根本就是無濟於事,他也不想多說了,扶著父親平躺下來,說:「你好好休息,我給你倒碗水。」
他倒了一碗滾水放在桌上,退出父親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