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裡挖出一隻陳年的甕子,像酒甕子一樣密封著,裡面有整整二百塊大洋。這二百塊大洋算得傑心手酸,酸得快要抬不起來了,但是心裡卻願意更酸一些,酸得手癱瘓了也樂意。
白花花的大洋啊,二百塊,他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錢。要是當時寧老闆把它們全拿出來,土匪就會放他一條生路吧?可是沒有了這些歷年積攢的財富,寧老闆不是覺得生不如死嗎?二百塊大洋啊!傑心把二百塊大洋分藏了三處。藏好了,又不放心地挖出來看看,再數一遍,然後再埋起來。忙完了這些,傑心輕輕呼了口氣,抬頭看天,天色已微微發亮。一個晚上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他一點也不覺得累,激動和亢奮一直在持續中。
這天張傑心把煙絲店的門關了,獨自一人到了翠城,他的口袋裡帶著兩塊大洋,這使得他感覺到全身充滿了勁道。
在慈恩塔下面轉了轉,傑心沿著塔下街找了一間門面比較像樣的飯店,他覺得今天應該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正要走進飯店,後面有人叫了一聲:「傑心佬。」
傑心一看,是很面熟的一個人,穿著學生裝,卻一時叫不出名字。
「我是世謙呀,徐世謙。」那人說道。
傑心哦了一聲,這才想起來他們曾經在日新學堂同學過一年,看樣子他現在還在讀書,說:「你在翠城讀書呀?」
「是呀,我在連崗中學。」徐世謙說,「聽說你發財了?」
「發什麼財?」張傑心笑笑說,「不過開了一間小店。」
徐世謙說:「那也是老闆了。」
張傑心說:「見笑見笑。」他把向著飯店的那隻腳縮了回來,「你現在要到哪裡呀?」
「你還沒吃飯吧?找個地方我請你吃燒麥,這麼高級的飯店我可請不起。」徐世謙用手指了指對面的一間小店,「走,到那邊。」
張傑心只好打消了剛才的念頭,畢竟他跟徐世謙不熟悉,請他吃飯露了富,不僅划不來,也沒必要,便跟著他向對面的小店走去。
徐世謙是小店的常客,進門就說:「來兩份大份的燒麥。」便拉著傑心坐了下來,問起石壁近來的事情,顯得異乎尋常的關注。
「也就那樣吧,以前人怎麼活,現在的人也怎麼活。」傑心只是淡淡地說,他也實在不知要說什麼,有些事他不想說也不能說,而可以說的,無非是些老生常談的家長裡短,生老病死。
「都這麼活,難道就沒想到要換另一種活法?」徐世謙說。
「能有什麼別的活法?都差不多吧?」傑心不以為然地說。
徐世謙說:「那可不一樣,你聽說過布爾什維克嗎……」他看來很有興趣的樣子,正準備往下說,店老闆端上來兩份熱氣騰騰的燒麥,只好先打住了,「來,先吃再說。」
張傑心埋頭吃了起來,他進食的速度很快,熱乎乎的燒麥到了他的嘴裡,似乎不必經過咀嚼,直接就進入他的腸胃。他比徐世謙先吃完了,如果還來一份,他也是可以幹掉的,不過他想了一下,還是算了,便起身向老闆走去,問了幾多錢,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大洋交到老闆手裡。
「說好我請你的,怎麼你交錢了?」徐世謙說。
「都一樣嘛,別客氣。」傑心從老闆手上找回零票,對徐世謙揮揮手,「我有事,我要先走了。」
「哎——」徐世謙似乎還想說什麼,看到傑心轉身走出小店,只好說,「我以後回石壁找你。」
傑心回到石壁墟街上,日頭快要落山了。他剛打開煙絲店的幾扇門板,就看見他老弟傑力氣喘吁吁地跑來,跑到他面前,也不說話,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氣,好像脫水的魚。
「怎麼了?有什麼事?」傑心問。
「老、老……」傑力喘著粗氣,臉憋得通紅。
「有屁快放。」傑心不耐煩地說。
「老、老爸死……死了……」傑力終於憋出了一句話。
傑心猛然一驚,不由想起伊先生的話,看來真是被他說中了,今年還要戴一次孝。
父親畢竟是父親,儘管張傑心自從懂事以來就一直不喜歡他、看不起他,甚至鄙視他,曾經在心裡咒罵過他怎麼不早點死掉,但是現在,他真的死了。死這個活生生的現實,就像一陣冰涼的山風吹到他身上。
張傑心渾身顫抖了一下,還是落下了淚水。
石壁地界許多人聽說那個有名的賭棍張禮杭死了,有人找出了帳本,就把他的名字勾掉了,心裡說,便宜你了禮杭佬。
張禮杭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是在張禮平家的賭桌上渡過的。他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甚至他把今年預計要搾的茶籽油賤價預賣了三桶,預支的錢隨即流進別人的腰包,有人奚落他說,要是他的小女兒還活著,恐怕都要被他「噹」掉好幾次了。張禮杭一直黑著臉,眼珠子木木地瞪著所有人。六指佬張禮平不客氣地把他趕下了賭桌,他很不高興,兩個人就推搡起來。根據後來現場人員的陳述,張禮杭被張禮平推了一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站起身,一邊拍著屁股一邊罵罵咧咧地走了。這不過是一場習以為常的口角,所有人都沒想到,張禮杭回到家裡,猛喝了一瓢冷水,突然撫著胸口,往外吐了一口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有人說,他喝水喝得太急,正好一口痰上來,把他堵死了。還有人說,他手氣一直很臭,是自己把自己氣死的。不管怎麼樣,張禮杭是死了。
在石壁地界,死人算是一件大事,出喪是考驗活人孝心和耐心的一個冗長的儀式。張傑心沒有跟母親提起他挖到了寧老闆一甕子銀元的事情,這件事他決定不跟任何人說起,永遠爛在自己的肚子裡。他跟母親說,家裡再窮,喪事也要辦得像樣一點,別讓人見笑。他從身上摸出了40元5角,把所有的鈔票全都拿了出來。
找伊先生揀了日子,報喪、佈置孝堂、做孝、蓋棺、堂奠……按照繁瑣的習俗,接下來便是辭堂,所謂辭堂就是祭拜祖宗,主要是要告訴祖宗,自己的父親已經逝世,請祖宗早日提攜亡靈升入仙界,並庇蔭陽世的子孫吉祥平安。
辭堂都是在夜晚亥時進行的。吃過晚飯,準備「偷青」了。其實,這「偷青」是公開的、明目張膽的,基本上不能說是偷,而是一種被允許的完全合乎禮俗的掠奪。張傑心身穿白麻布孝服,帶了幾個前來弔喪的男性親友,打著松明火把,提著鋤頭籮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向田地裡。
「偷青」的人可以隨意進入任何人家的菜園,只要他們想要,可以把人家菜園裡的所有青菜瓜果偷走,不管有沒有成熟,都可以整顆摘下來或者連根挖出來,悉數扔進籮筐裡。
這種奇特的習俗傳自何時,石壁人也說不上來,反正一代代人就這麼傳下來。「偷青」的人明火執仗,被偷的人家也只能忍氣吞聲,不過,誰家都免不了死人,以後總有機會把對方「偷」回來。
張傑心帶著「偷青」的隊伍,踏進了張禮平家的菜園。他似乎不假思索就選定了張禮平家,父親的死多多少少跟他有關,今晚就把他家的菜園全「偷」光了,讓他家幾天沒有菜吃。
芥菜、白菜、刀豆、蔥蒜、辣椒、番茄、芋頭、雪薯……張傑心從地頭開始,見什麼摘什麼,根莖摘不斷的,用鋤頭一鏟,連一片葉子也不留,全部扔到籮筐裡。「偷青」的親友摘的摘,挖的挖,不一會兒也「偷」了滿滿一籮筐。
張傑心直起身看了看,帶來的四隻籮筐幾乎全裝滿了,但他看到地尾還有一小畦的甕菜,決定把它們也一起消滅了。
「夠了,傑心佬,走吧。」有人說。
傑心發現說話的人正是張禮平的兒子,也是他的表弟,他當然不理會,向那畦甕菜走去。
「傑心佬,你就給我們留一點吧。」表弟說。
傑心沉著臉不說話,用手把還沒有長大的甕菜一把一把地拔起來,扔進籮筐裡。表弟哼了一聲,生氣地扭頭走了。
「偷青」的人們滿載而歸,張禮平家的菜園被掃蕩一空,四籮筐裡的青菜瓜果倒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似的。在家裡幫忙的女人蒸了一鍋七八成熟的米飯,倒在石缽裡搗爛,做成「硬飯丸」。這些女人們一個個輕車熟路,把「偷青」偷回來的青菜瓜果放到水裡撈一下,倒在鍋裡和「硬飯丸」攪拌在一起,灶裡添柴,用大火煮熟了,這就成了「辭堂丸」(又名「老頭丸」)。
在孝堂的棺欞前擺下一排碗筷,每隻碗裡舀上三五個「辭堂丸」,孝男孝女等依次跪下,端起碗吃完「辭堂丸」才能起身。
吃過「辭堂丸」,孝男孝女們起了身,脫下身上的孝服,換上了平時的衣衫。供桌上也披上了紅布,算是祖宗神位,紅紙上寫著「敦本堂上遠近祖妣神位前」。兩個「扛喪子」分立棺材兩頭,雙手抬起棺材,向左右來回擺動了三下,是謂「搖堂」。
鑼鼓匡啷匡啷響了起來,道士也奏起手中的鈸,「喊班」(司儀)喊道:「開堂,就位——」
張傑心神情肅然地走到神位前,一鞠躬,在「喊班」的口令裡從他手裡接過東西,機械地做著約定俗成的動作:「安位」(把靈位的紅布稍稍展開一下)、「安杯」(雙手把酒杯舉獻一下)、「安筷」(雙手把筷子舉獻一下),然後是「獻牲」(雙手把盤子裡的雞舉獻一下)、「獻帛」(雙手把折好的紙錢舉獻一下)、「獻果」(雙手把裝著乾果的碟子舉獻一下),接著鞠躬、跪下、叩首。如此反覆九叩首,總算是大功告成,嗩吶響起,寫在紅紙上的祭文扔到香爐裡焚化。張傑心給「喊班」、道士、「扛喪子」、鼓樂手每人發了一隻紅包,這叫作「辭堂包子」。紅包到手,回一聲「房房發福」,皆大歡喜。
老賭棍張禮杭的喪事還是辦得風風光光的,石壁地界的人都說要不是他有個大兒子傑心,恐怕只能裹草蓆扔到山溝裡去。這個傑心佬,還沒有成家,但看起來很有心計,做事情有條不紊。通過兩次喪事,石壁地界的人都看到了傑心沉穩能幹的一面。
早早被父親嫁到巫家的傑儀是所有披麻戴孝者裡面哭得最淒涼的人,她綿長悲慼的哭泣感染了現場許多老婦女,她一邊哭泣一邊訴說,像是一唱三歎,讓人想起父親對她其實非常狠心,而她卻是這般孝道,兩相比較,不由讓知情人大為感慨,眼淚也跟著嘩嘩嘩地落下來。
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傑儀的老公巫永維(儘管還沒圓房)並沒有來,也沒有捎來任何表示弔唁的東西和話語,倒是他的哥哥巫永鹹來了,前後三四天都在張家幫忙,並以親家的身份參加各種祭拜。
辦完父親的喪事,張傑心感覺過了一道關口一樣。伊先生說了,他今年還要戴一次孝。這就是一道關,現在通過了。他想,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定數呢?父親一輩子都在賭,最後連命也賭輸掉了,而自己只賭一次,就大獲成功,在石壁地界贏得了名聲,在贏得煙絲店之外還神奇地得到一甕藏寶。是不是自己的財運太旺,折殺了父親的壽命?這個念頭從腦子裡閃過,折磨了傑心大半個晚上,後來才想通:這恐怕就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
對玉屏煙絲店,張傑心也有了新的想法,準備改名叫作「石碧雜貨店」,玉屏是石壁的雅稱,石碧也是石壁的雅號。曬煙絲作為招牌項目,繼續把它經營好,同時擴大一些品種,像洋油、紅糖、乾果等等,都可以買賣,先僱用一個小工,爭取一兩年把雜貨店做大。
這天傍晚,張傑心正在店裡打著算盤算帳,店門口有人叫了兩聲:「叔公,叔公。」不是石壁本地口音,傑心抬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子,背著一隻被包捲,右眼下有一塊被硝火燒灼出來的污跡,像巴掌那麼大,看起來就很恐怖。
「你找誰?」傑心問。
「這是我叔公寧元坤的煙絲店吧?」那青面一隻腳跨進了門檻說。
「你是誰?」傑心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