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別哭,別哭。」她抱起襁褓中的嬰兒,輕輕地搖晃著,她心想,這真是神了,她剛剛求過吉祥菩薩,就撿到了一個嬰兒!她抬起頭,看到稀疏的竹林上空是一片藍天,神明應該就在天上看著她。
幼妹抱起襁褓中的嬰兒走出竹林,急著要抱回家去,連自己的小竹籃也忘了帶。她想,這一定是神明安排好的,讓她撿到這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把他(她)叫作招弟,明年自己再生一個,她就有一雙兒女了。
剛剛求過吉祥菩薩,轉眼就有了一個孩子,這簡直太神奇了。幼妹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一路小跑著跑回家。
「我撿到了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幼妹一腳跨進門檻,就向廓上廳上大聲地喊道。
「我撿到了孩子,一個孩子,孩子!」幼妹的聲音有些發抖了。
傑儀走了出來,看到幼妹手裡的襁褓和她興奮不已的表情,一下明白了過來。她大步走到幼妹面前,撩開襁褓,看到了一張嬰兒的小臉,不由欣喜地哦了一聲。
「我在竹林裡撿的,竹林裡。」幼妹說。
「這小人兒,不哭了?哪個爹媽這麼狠心。」傑儀說。
「剛剛還在哭呢,一路哭著,現在到家,就不哭了。」幼妹逗著襁褓裡的孩子做了一個鬼臉。
永鹹也聞聲走了過來,看到兩個女人正興奮而又緊張地打開襁褓,微微皺起了眉頭。誰家把孩子丟了?幼妹想撿回來養不成?她這麼想要孩子,自己可以生養幾個嘛。永鹹沉著臉走上前來。
「是個妹子。」幼妹大聲地說,對永鹹又強調了一遍,「我撿到了一個妹子。」
「我去燒水給她洗澡。」傑儀說,起身往廚房走去。
幼妹沒有在襁褓裡找到任何憑據和信物,她感覺嬰兒聲息微弱,接近於沒有了,剛才還哭著呢。她心裡突然有些慌了。
永鹹也蹲下身子看了看孩子,他也不內行,但他憑感覺這孩子不正常,眼睛粘乎乎的睜不開,臉色發紫。他用手指輕輕觸了一下她的皮膚,似乎是冷的。
「這孩子怕是個死嬰?」永鹹又摸了摸嬰兒說。
「不、不會吧,我剛才還聽到她在哭……」幼妹說著,把一根手指伸到嬰兒的鼻子下面,心裡一下沒有了底氣。
「你怎麼回事?糊塗呀,這……也撿回家……死嬰啊。」永鹹責備地說。
「我,我剛才聽到她在哭,真的,她明明在哭……」幼妹爭辨地說。
「那你現在好好看看,她還能不能哭?」永鹹說著站起身,一臉生氣,聲音也變粗了。
幼妹傻住了,感覺手上襁褓裡的嬰兒越來越沉重,散發出一種冰涼的氣息,她奇怪了,難道剛才聽到的哭聲是幻覺嗎?這怎麼可能?她明明聽到了……可是現在襁褓裡的嬰兒,一點氣息都沒有了。
傑儀走了過來,說:「水燒好了……」她看到幼妹和永鹹的臉色,一下停住了。
「哪裡撿的趕快扔哪裡去!把個死嬰撿回家,這是幾多晦氣!你真是糊塗了!」永鹹氣咻咻地說。
怎麼會這樣?……幼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剛才她明明是聽到了……難道自己真是糊塗了?她心裡交織著失望、難過、羞愧等等複雜的感受,直想哭出來。
面對這種情景,傑儀也感到很尷尬,眼光從永鹹身上轉到幼妹的手上,不知道該怎麼說。
「還在這發愣做什麼?趕快扔出去!」永鹹幾乎是吼叫著,臉上的五官氣得都扭位了,他伸出了手,似乎準備提起幼妹,把她和她手上不吉的東西一起扔出去。
幼妹噙著眼淚,抱著襁褓跑了出去。傑儀猶豫了一下,也跟在後面追出去。
永鹹歎了一聲,他還從沒這樣大聲對幼妹凶過,可是他實在無法忍受。她想要孩子也不能想到這種癲狂的地步,這是幾多晦氣的事,簡直太不吉利了!永鹹越想越生氣,立即想到,這會不會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心裡不由咕咚一聲。
永鹹沒敢把這事告訴給病榻上的父親,他悄悄找到伊先生,把事情經過簡要說了一遍。在他的講述中,他不斷湧起一種噁心和恐懼的感覺。
伊先生沉著臉,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不潔,不吉,不祥,不利。」
「這、這要怎麼辦才好?」永鹹慌了。
「用三牲拜下社公,演場傀儡戲避避邪吧。」伊先生微閉雙眼,像無所不能的神一樣指點著迷津。
兩年之後,當巫永鹹在老婆即將臨盆時,不得不踏上了漫漫的逃亡路,他又想起了老婆撿到死嬰這件不吉的事,心裡狠狠地想,所有厄運似乎早就有了先兆!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僅僅靠祭拜和演戲是不能解破的。
玉屏煙絲店又重新開張了,石壁人認可了張傑心的身份。這是從社會心理和社會倫理上的一種確認。
生意自然不如從前,就像一個人重傷之後正在慢慢恢復體質,煙絲店的再度繁榮,還需要不知多長的時間。對於張傑心來說,他已經知足了,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賭徒——對,就像他的老爸一樣,把自己的身家全部押上去,結果,他贏了。現在,玉屏煙絲店歸到了他的名下。
在煙絲店後進的作坊裡,張傑心給寧老闆設了一個靈位,逢七祭奠,到七七時還請道士做了一場法事,給他燒了許多紙錢。
這天晚上,張傑心有一種預感,寧老闆會托夢給自己。這麼多天來,他一直期待做夢夢見寧老闆,但是每天晚上要麼無夢,要麼夢裡就是洪水滔滔、群蛇追逐之類的宏大場面,從來沒有出現過寧老闆,他那背著一座山似的駝背形象越來越模糊了。然而,今天不一樣,今天是「斷七」,張傑心覺得寧老闆應該出現了。
送走做法事的道士,燒化了紙錢,張傑心提起一壺酒,在紙灰四周澆了一圈,然後開始裝上店舖的門板,準備回家睡覺。最後關門時,想起那把酒壺裡還有酒,便把壺嘴插進嘴裡,半是傾倒半是吮吸地全喝到肚子裡。
走在回家的路上,張傑心感覺到身上暖乎乎的,有一股熱力在他身體內部發酵,不時冒泡地發出一點聲響,他身子便「咯」的頓一下。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四周圍是一層比一層深邃的群山,像是茫茫無邊的大海,張傑心眼光盯在腳下,像一把犁,犁開了黑暗。對他來說,走夜路是很習慣的事情,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走著走著,他的腳步變得輕飄起來,一隻腳抬起來還沒有著地,另一隻腳又抬起來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像船槳划開水的聲音。傑心感覺到身子有些搖晃了,分明是行走在船上——對了,有句話是怎麼說的?石壁像只船,子孫後代敢出門。現在,傑心就走在船上,面前一陣陣看不見的黑浪直打過來。來吧,來吧,他心裡喊著。
突然,傑心感覺到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像是一股巨浪將他淹沒了,他踉蹌了一下,撲通一聲栽到了水裡……
傑心緊張地叫了一聲,雙手向前扒拉著,兩隻腳也拚命地蹬。茫茫無邊的水面上,閃著詭異的光亮。傑心奮力地向前游動,眼前好像有一樣什麼東西,似乎只要伸手就可以抓到。他的手極力地往前伸,總是差那麼一點點,他一次次地努力,卻始終抓不到面前的東西。
就在這時,傑心看到了寧老闆,真真切切的寧駝子就坐在岸上,原來傑心一直想要抓住的東西就是寧老闆擱在岸邊的一隻腳。
「寧老闆,是我呀,是我呀……」傑心喊。
「你?你是誰?」寧駝子陌生地問。
「我是傑心,你的學徒呀。」
「什麼學徒?」
「就是……不,不,寧老闆,我就是你的義子張傑心呀……」
「哦,張傑心……」
「就是我呀,寧老爹,我就是張傑心呀……」
張傑心看到寧老闆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又叫了一聲:「寧老爹!」
寧老闆把腳往前伸了一點,張傑心一把抓住了他的腳,嘩啦從水裡爬了起來。
「傑心,你來這裡做什麼?」寧老闆問。
「寧老爹,我來找你,我想你呀。」張傑心全身水淋淋地往下滴著水,雙手撐在地上,爬著向寧老闆靠近。
「我知道,你有情義,有孝道。」寧老闆說。
「寧老爹……」奇怪,張傑心越向寧老闆爬去,感覺離他越遠。
「你回去吧,也不用再找我,我在這邊過得也挺好的,你好好經營煙絲店,娶個好媳婦,過好你的日子吧。」
「寧老爹……」
「我這世人還有人叫我爹,我知足了。」
「寧老爹……」
「對了,我那甕子銀元,你怎麼不挖出來用呢?」
「我、我不知道你埋在哪裡呀?」
「我告訴過你,你怎麼就忘記了,你這孩子呀。」
「你原來說的地方不對……」
「我說的怎麼會不對?一定是你記錯了。」
「我沒記錯……」
「別爭了,我說你記錯就是你記錯……」
「寧老爹……」
「我現在最後告訴你一遍,你別記錯了。」
「寧老爹……」
「過幾天就是十五了,十五的晚上有月亮,月光會照在作坊的小天井裡,你就照著月光挖下去。」
「月光……」
「嗯,你只管挖下去,記住了嗎?」
「記住了。」
「再別忘了。」
「我不會忘了,寧老爹。」
「好了,你回去吧,我也該走了。」
「寧老爹……」
寧老闆的身影倏地一閃,不見了。張傑心猛地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躺在德潤亭的地上,身邊還躺著那個癲子,他的一隻臭腳正擱在自己的身上。這是怎麼回事?傑心的腦子迅速地往回搜索,他想起給寧老闆「做七」,喝了一些酒,後來還把酒壺裡的酒喝光……然後走回家,路上不勝酒力就倒在了地上,然後就做了一場夢……
回想起來,歷歷在目,彷彿親身經歷過一樣,只有那浩淼的大水是虛幻的,寧老闆的音容笑貌,他說的每句話,全都是確鑿的,可感的。
張傑心搬開癲子的腳,從地上爬了起來。日頭已經從東華山上升起,第一縷陽光向石壁大地照射過來。傑心想,日頭每天升起,每天落下,但這是不同尋常的一天啊。
在焦灼不安和巨大狂喜中等到了十五這天晚上的到來,張傑心從裡面關緊了店門,獨自坐在作坊的矮凳上等待月光。
從長條形的天井望上去,天空也只是窄窄的一條。雲層很厚,像一團烏雲凝結不動了。月亮能不能穿透雲層?月光能不能照到天井裡來?傑心心裡忐忑不安,默默祈求著月亮快快出來,他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天空,希望猛一睜開眼睛,天井裡有一塊月光。
在寂靜中傑心聽到了時間行走的聲音,他的眼睛閉得有點痛了,猛地睜開,發現天井裡還是沒有月光,不過,往天空一望,那厚厚的雲層卻是散開了,心中不由一陣驚喜。
月亮慢慢從雲層裡旋轉出來。傑心的心砰砰地跳得越來越緊,像是為旋轉的月亮伴奏、吶喊。那雲層重重迭迭,好像迷宮一樣,月亮一直轉不出來。但是月光淡淡地灑出來了,猶如鑿壁偷光,有細細的一束光洩露而出。
這微弱的月光穿得過茫茫的夜幕嗎?傑心很擔憂,他的心懸了起來。等待,原來是這麼折磨人的事情,現在他總算是體驗到了。
傑心再度把眼睛閉上,在寂靜中突然聽到一聲「叮噹」,好像是什麼跌碎了,驀地睜開眼睛,天井靠牆角的地上攤著一塊薄薄的月光,哦,原來是月光從天上跌碎下來了!傑心猛地跳出來,操起腳下準備好的鋤頭,走到牆角下,雙手合手拜了一拜。他想起來了,這塊角落正是寧老闆撒尿的地方,常年散發一股臊味,上面是幾塊腳掌似的石頭,石頭縫裡長著陰綠的草蔓。
傑心把那幾塊石頭先挖了出來,下面是潮濕的黑土,尿臊味越發地刺鼻。鋤頭一把一把地翻出土來,突然又是「噹」的一聲,顯然碰到了硬物,傑心心裡一震,他想,有戲了!
放下鋤頭,傑心用手扒開土,挖了幾下,看到了一隻甕子的封蓋,他的心幾乎要從嗓子裡跳出來了。
寧老闆,你果然沒有騙我啊。傑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