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的諜戰片中,地下黨分子在身份暴露後,都會故作鎮定地說:「我是被陷害的,我要和毛局長通話。」
我也想故作鎮定地說,我是來陷害人的,我剛和目標客戶通話。可是,我搞不清楚娃娃臉什麼時候來的,聽到多少我的談話內容。我不能貿然出擊,我只是對著他心虛地打著招呼:「你也來了,吃了嗎?」
娃娃臉高深莫測地笑著說:「你不是廢話嘛!我們很多天都沒有吃晚飯的習慣了。」
我尷尬地笑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
娃娃臉忽然嚴肅地問道:「你打電話給誰了?」
我搖搖頭說是的,又點點頭說不是,我對自己慌亂無措的表現很不滿意。我穩定了自己的情緒說:「我剛給一個朋友打了電話,他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他喊一聲就有百把號人來這裡。」
「你這朋友是不是姓宋?」娃娃臉面無表情地問。
我不知深淺地借坡下驢:「對啊,對啊,奇怪了,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原本以為黃志瑋說了某個朋友,被娃娃臉聽了去。
沒想到娃娃臉接下來一句話差點讓我吐血。他搖搖頭不屑地說:「還百把號人投奔呢,你說的是宋江吧!我們這團隊快一個月了才叫來三個人,兩個跑了,還有你一個吃白飯的。你以為這是放露天電影啊,喊一嗓子就都跑來了。」
我囁囁喏喏地說:「好吧,我承認我誇張了,他反正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他叫大江,有一次他剃了光頭,他們宿舍的幾個人都跟著他剃了光頭。」雖然我在向娃娃臉掩蓋我打電話回家的事實,但我說的這大江確有其人,是我們隔壁宿舍的,有一次在他的帶領下,宿舍成員集體剃了光頭,按照他的說法是,腦袋沒草、告別補考、腦袋發光、入對出雙。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們宿舍成員組隊看黃色錄像,被派出所的民警集體剃了光頭。
娃娃臉不耐煩地說:「你就別扯了吧!我都聽見了。你打電話回家,讓你爸不要寄錢過來。」
被揭穿了真相的我,有些惱羞成怒,我低聲吼道:「你不是聽見了,還裝什麼孫子,趕緊到錢二彪那裡去告密去啊!」
娃娃臉慌忙說:「我可沒想著告密,我不是那種人。其實我想找你商量商量,我剛剛打電話給同學了,他說他後天就坐車過來。可是我現在心裡很矛盾,我又想著他過來,又怕他過來後,恨我一輩子。」
我被娃娃臉突如其來的轉變搞暈了,我納悶地問:「這加盟連鎖你不是做得很起勁嘛!怎麼要來新人了,你自己反而打退堂鼓了?」
娃娃臉拉著我出了這個地下黑手機通訊站,我們找到一個黑黑的牆角,蹲在那裡說話。
娃娃臉緩緩地說了一大段話:「我是做的挺起勁的,可是看著你那老鄉跑了,還有蔣小旗的大哥也跑了,我心裡就犯嘀咕了。其實,我也不是非要幹這個加盟連鎖不可的,我家裡都幫我找好了工作,我老鄉胡鐵柱說這裡遍地是黃金,我就來了,到這裡一聽培訓,我也覺得這個加盟連鎖挺能掙錢的,就讓家裡寄錢過來了。可是,今天看著蔣小旗哥哥發火的樣子,我心裡七上八下的。如果我的親戚朋友來了,把我當做騙子,我會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的。我爸在老家可是很有聲望的人,鄉親們經常要我爸出面,三福老婆生不了小孩、田寡婦懷孕,都是找我爸幫忙的。如果他知道我在騙人,非把我的腿砸斷不可。」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打斷娃娃臉的話,用曖昧的語氣說:「你爸很厲害啊!」
娃娃臉看了我一眼,怒道:「你想哪去了!也怪我沒說清楚,我爸是老中醫,治療不孕不育很有一手,所以在我們老家很有聲望。」
我馬上接道:「你爸是很有一手,讓寡婦都懷孕了。」
娃娃臉火了:「你亂說什麼啊,田寡婦大肚子,村裡人都說她門風不正又懷孕了,後來我爸救了她,原來是肝腹水導致的。」
我臉上陪著笑,其實心裡樂開花了,娃娃臉不僅歌唱得好,簡直還有說相聲的潛質,這包袱抖得太響亮了。根據娃娃臉的描述,他的家境應該不錯,掙錢對於他來說,也不是那麼迫切的願望。所以,當蔣小旗的哥哥甩門而去的時候,他受到了很大的震動,賺到鈔票而失去親情、友情,顯然不是他願意付出的代價。何況,入了這個行業,十之八九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胡鐵柱、小喇叭還有菊花嫂等人,他們即使產生了很多疑慮,還是要努力維持岌岌可危的信心,因為跟娃娃臉相比,他們輸不起那購買產品的3500塊,更輸不起沉甸甸的發財願望。
沒想到我冒著風險,約談了那麼些人,卻忽視了最容易策反的娃娃臉,我心中一陣欣喜,就像是某位地下黨和自己的夥伴接上頭了,我很想激動地抓住娃娃臉的手說,同志可算找到你了。但我還是謹慎地壓制了自己的情緒,萬一這娃娃臉是在跟我演戲,用緩兵之計將我穩住,回去再限制我的自由,然後他們會用從我家騙來的錢吃香喝辣,甚至給娃娃臉頒發一個燒雞影帝獎,而我這個跑龍套的,可能連個盒飯都分不到。
想到這裡,我小心地問娃娃臉:「你為什麼要想著和我商量?」
娃娃臉說:「在我們這個團隊裡,我看就你最滑頭,你根本就不想做加盟連鎖,只是在這裡白吃白住。而且我的老鄉胡鐵柱也說了,你勸他離開這裡。」
我心裡一驚,這胡鐵柱差點把我給出賣了,還好娃娃臉思想動搖了,如果娃娃臉像黃志瑋、蔣小旗那樣是加盟連鎖的鐵桿粉絲,我豈不是已經被他們軟禁了。
娃娃臉繼續說:「我這個老鄉,也是我的鄰居,從小就跟我關係很好,比我親哥哥還親。如果他媽給他一塊餅,他會掰開分一半給我。如果他奶奶給他一個蘋果,他也會切開分一半給我。如果他老師給他一本作業,他還會撕開分一半給我。後來,他談了個女朋友,他一定要分一半給我,被我婉言拒絕了。一年前,他將一個梨子分了我一半,我們就分離了,他去北京打工了。我前幾天給他打電話,說我在這裡搞工程開發,他馬上就要來找我。剛才我又打電話給他了,他說後天坐車過來。我心裡其實很矛盾,如果他過來,認為我是在騙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高興地說:「你能這麼想太好了,說明你很珍惜你們之間的感情。這加盟連鎖,說實在的,就是拿親情、友情甚至是愛情當賭注,最後都會輸得血本無歸。這是一條走不通的路,想掙錢,就要把最信任你的人圈進來,你掙到的錢,其實都是親戚朋友的血汗錢,你要把你最親的人都搭進來,你願意嗎?」
娃娃臉有些遲疑地問:「可是我把他們叫進來,他們如果能安心做下去,說不定也能掙到錢的。」
我憤然道:「你怎麼看不破呢?你做了這麼久,掙到多少錢了?搞加盟連鎖,根本就不用幹活兒,不幹活兒為什麼能掙錢?因為掙到的錢是後來人交的錢。所以越遲加入的人越倒霉,後期發展新客戶越來越難,連本錢都撈不回來,更別說發財了。你們現在想找人過來越來越難了,因為更多的人瞭解了這個騙人的行當。即使騙來了,很可能又跑了,還會恨你。」
娃娃臉還想說什麼,我打斷他的話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錢二彪也就做了幾個月時間,為什麼就掙了一二十萬?我正想說他呢!他錢二彪很可能就是一個新的金字塔頂端,他沒有把你們交的錢交到公司,而是裝進了自己的腰包,所以他才能這麼快掙到這些錢。」
娃娃臉想了一想,有些疑惑地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因為我們這個團隊裡的人交了3500塊錢,沒有一個人拿到產品,而其他不屬於錢二彪團隊的人都拿到了產品。還有,你們的錢是不是都交到錢二彪的手裡?」我信心十足地說。
娃娃臉點頭說:「是的,錢二彪說,錢由他統一交到公司財務。而產品,我們都不需要,寄放在公司就行了。我們需要的是以產品為媒介,通過這種銷售模式掙錢。這樣看來,我們的錢都進了錢二彪的腰包?」
我點頭道:「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娃娃臉說:「我馬上給我同學打電話,趕緊叫他不要再來了。今晚我就是因為心裡矛盾,才沒讓別人陪我來打電話。」
我陪著娃娃臉又給他同學打了個電話,這個電話就像是防偽驗證碼,讓我徹底對娃娃臉放下了戒心。
回去的路上,我們熱烈地交談。除了如何聯手其他人搞垮錢二彪,我們還探討了各自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審美觀。關於審美觀,我們倆產生了分歧,我說小巧玲瓏的姑娘可愛,他說高大豐滿的女人實惠。
我說女人就應當如翠綠香茗,清新淡雅,沁人心脾。
他說老婆就應當如白面饅頭,經吃耐餓,頓頓不輟。
我說女人就像是鮮嫩的槐花,帶著淡紫色的憂傷,可以欣賞把玩,也可以製成雅致的點心。
他說老婆就像是滴油的烤鴨,披著金黃色的脆皮,可以下酒佐餐,也可以當成主食飽餐一頓。
我說女人就如同晶瑩剔透的提子,璀璨的光澤,酸甜的滋味,可以細細品味,也可以搾成醇美的果汁。
他說老婆就如同圓圓滾滾的冬瓜,茸茸的表皮,綿軟的口感,可以燒成菜餚,也可以拿來餵豬。
在南寧悶熱的夏夜裡,我們吵著吵著就餓了。其實本來就是空著肚子,只是提到了這麼多吃的,我們就更加飢餓難耐了。
大沙田的夜市很熱鬧,估計也是加盟連鎖在這裡蓬勃發展後,拉動了當地的夜市經濟。一排水果攤整齊地沿街擺放,擺滿了各種熱帶水果,金燦燦的香蕉,圓溜溜的椰子,頂著綠帽子的菠蘿,穿著花衣裳的火龍果,還有許多紅紅綠綠、奇形怪狀的水果,我根本沒見過,更叫不出名字來。這裡的水果很便宜,但是我們吃不起,面對著攤主們熱情的招呼,我們矜持地走了過去,肚子卻不矜持地叫了起來。
走過水果攤,是夜市一些賣小玩意的攤位,賣飾品的、賣拖鞋的、賣指甲刀掏耳勺的,還有賣活血止痛虎骨膏的。中間還夾著一兩個套圈遊戲的、氣槍打靶的。
我們對這些並不感興趣,接著往前走,路的左邊是個露天卡拉OK,一塊錢唱一首歌,一個小伙子正聲嘶力竭地吼著《流浪歌》,我恨不得上去給他一塊錢,讓他別唱了。
路的右邊是一排小吃攤,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甚至讓我擺脫了那《流浪歌》的殺傷力。小吃攤冒著蒸騰的熱氣,有賣粥的,有賣粉的,有賣糖水的,有賣大餅的,有賣蒸餃的,還有賣燒烤的,最誘人的當屬那燒烤,被烤成焦黃色的羊肉串,滋滋滴油,看得我們心裡滋滋滴血。
娃娃臉突然停住了腳步,嚥了口口水說:「我受不了了,你有沒有錢,如果你也沒有錢,我寧願被人打一頓,也要搞口吃的。」
我確實還有點錢,應該說數目還不算少,將近兩百塊呢!可是那是我的計劃出逃基金,跑路的救命錢尚且不夠,拿來吃烤羊肉是不是太奢侈了?
看著娃娃臉熱切期盼的眼神,我的意志也開始動搖了,反正不夠回去的路費,也不差這一頓飯的錢了,不如索性放開膀子吃一回。其實,我心底也有個聲音,在我空空的胃腸裡迴盪:男人吃吧吃吧不是罪!嘗嘗闊別已久羊肉的滋味!
一旦放棄了心理防線,我們就露出了貪婪的本性。我和娃娃臉每人要了一碗兩塊錢的桂林米粉,又買來一個兩塊錢的椰子、一塊錢的香蕉,還要了五塊錢的羊肉串,外加蓮蓉、豬肉、梅乾菜、香菇餡包子若干個。等我們狂風驟雨般掃完這堆東西後,娃娃臉摸著自己鼓鼓的肚子,打了個悠長的飽嗝,心滿意足地說:「飽了,真的飽了。現在讓我去死,我也甘心了。」
小時候,我爸媽跟我講敘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說我們當地流傳著一句話:如果讓我飽飽吃上一頓白米飯,死的時候就可以閉眼了。
如今,在1999年的7月20日,全國人民大都解決了溫飽問題後,在遙遠的南國,我竟然聽到了這似曾相識的話語,加盟連鎖不僅能大幅度降低人的幸福標準,還能大幅度提升人的思想境界。幸福從來就是那麼簡單,有飯吃、有衣穿,吃得下飯、穿得上衣,吃喜歡的飯、穿合適的衣。
我們從未發現吃一頓飽飯是那麼幸福的事。我們帶著幸福的微笑,邁著幸福的步伐,慢慢走回去了。
我們的腸胃也很幸福,享受一頓大餐後,它們用最熱烈的方式表達了對我們的感激。
它們表達感激的方式就是——天翻地覆地鬧肚子。無論是誰,吃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後,都可能會拉得亂七八糟。再說,那羊肉串似乎有問題,吃起來味道就不對,但我們看見羊肉眼都綠了,也就沒有計較口感上的偏差了。
這一夜,我們被折騰得夠戧,我和娃娃臉一趟趟往衛生間跑。經常是他還在馬桶上奮戰,我就急不可耐地敲門了。君在廁所裡,我在廁所外,急急敲門君不開,就怪羊肉串。
鬧了大半夜,我的肚子終於安靜下來了。等我安穩地躺下來,聽見娃娃臉在跟紅鼻頭說話:「哎,你怎麼還沒睡著啊!」
「唉,餓得睡不著。我這肚子裡就跟唱戲似的。」紅鼻頭悶悶地說。
「你別說了,大家都餓,你就忍著點吧!」娃娃臉勸慰道。
沉默了一會兒,紅鼻頭問:「你怎麼搞的,一趟趟跑廁所?」
「唉,鬧肚子了,本來就餓,現在胃裡更空了,鬱悶死了。」娃娃臉歎息道。
其實我也在一旁默默鬱悶,好不容易吃了頓飽飯,還來不及消化,就成了笑話。說不定這一頓在我胃裡匆匆而過的飯,要害得我在火車道旁走上一天。
這一夜,除了我和娃娃臉肚子壞了,還有更大的事情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