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早晨醒來,我忽然發現自己在南寧已經悄無聲息地度過了半個多月,我白吃白住了十幾天,身上也沒有缺少任何零件,不能不說,我們這個團隊還是蠻有人文關懷精神的。
7月20日一早,我又找胡鐵柱簡單聊了聊,胡鐵柱依舊是那個不冷不熱的態度,對加盟連鎖失望又不死心。
我沒有耐心再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了,單刀直入地問了我最關心的問題:「你當時交了3500塊錢,為什麼一樣產品都沒拿到呢?」
胡鐵柱撓撓頭說:「錢二彪說產品不重要,我們誰也不是為了購買產品而加入加盟連鎖的,我們的真正意圖都是掙大錢,所以產品只是個媒介工具而已。錢二彪說購買的產品都寄放在公司了,反正我們也不需要。」
胡鐵柱這番話有兩層非常重要的意義,第一層意義是讓我堅定了他將所有人的錢收入私囊這一事實的信心,第二層意義是他這番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加盟連鎖的傳銷本質。沒錯,有沒有產品並不是傳銷區別其他銷售模式的重要特徵,產品是不是物有所值、購買產品是不是物有所需才是判別的重要標準。此刻,我對扳倒錢二彪充滿了信心,我認為自己找到了最有攻擊力的武器。
20日上午,錢二彪興沖沖地跑過來,給我帶來了一個消息。
世界上有兩種消息,一種是好消息,一種是壞消息。但好消息和壞消息是可以互相轉化的,某些人聽來是好消息,另外的一些人則認為是壞消息。看錢二彪興奮的表情,自認為帶來了一條好消息,那麼對於我來說,八成不是什麼好事。果然,錢二彪一開口,把我驚得呆若木雞。昨晚的「沙田夜話」所討論的雞,還捨不得離開我。
錢二彪說:「你爸終於打電話來了,他要跟你說話,我們約好了,他三十分鐘後再打過來,現在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我心裡頓時天翻地覆、天昏地暗,我自認為萬無一失的計劃怎麼就出了紕漏呢?我編了個那麼陽春白雪的名字,怎麼電報還是到了下里巴人的老爸手裡?我可闖了大禍了,老實巴交的父母怎麼敵得過老奸巨猾的錢二彪?錢二彪只需說,你們的寶貝兒子在我手裡,如果不想讓他變成你們的女兒,趕緊匯錢過來。這時候,我父母會想盡一切辦法,籌集那該死的3500塊,匯給該死的錢二彪同志。我甚至能想像到父母六神無主的樣子,家裡肯定沒有那麼多現金,除了東拼西湊,他們說不定還要把正在長膘的豬推去賣了,還不得不焦慮地解釋:娃子等著用這豬娃子去換呢!豬娃子,我就是個豬娃子!將我可憐的父母陷入到這般可憐的光景。
我心裡正在七上八下,錢二彪看著我陰晴不定的臉說:「一會兒你老頭的電話就打來了,你小子要好好說。你要橫下一條心,踏踏實實做加盟連鎖。記住了,說錯一個字,算你一顆牙齒。」
我摸了摸自己的牙齒,大致算了算,自己一共有二十六次說錯的機會。我好恨自己,小時候不聽父母的話,沒有好好刷牙,白白損失了幾顆蟲牙,也白白浪費了幾次機會。
錢二彪的手機響了起來,聽得我心驚肉跳、汗毛倒豎,錢二彪挺直身子,接了電話,客氣地說:「叔,您來電話了,我馬上讓梅永遠聽電話。」
錢二彪把手機遞給我的時候,又用眼神警告了我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痛吧!我心裡確實有點痛,我恨不得故作失手將手機掉落在地板上,考慮到這樣做的嚴重後果,我抑制住了自己的衝動。
我穩穩地接過手機,用顫抖的聲音對著電話喊道:「喂,爸!」
電話那端傳來老爸焦急、驚恐的聲音:「小寒,你現在到底在哪裡?在做什麼啊?為什麼這麼久都不給家裡打電話?」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裡打轉了:「爸,我在廣西南寧,我現在好得很,你們不要擔心。」
「你不要騙我們,你要說老實話,為什麼要在電報上寫個奇怪的名字?如果不是鎖子知道你去了廣西,我都收不到這封電報。」
鎖子就是那個和我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夥伴,黃志瑋發給我的電報就是他帶給我的。事情現在很明白了,知道我行蹤的鎖子,在郵局看到這封發給梅松竹又來自廣西的電報,很容易就和我關聯起來了。
我提高聲音說:「爸,我真的沒事,你們放心好了……」
我的話還沒說話,電話被我媽奪了過去,老媽只喊了一句我的名字,便只剩下嗚咽了。老媽的每一聲抽泣都像一把刀子,紮在我的心口。兒行千里母擔憂,我真的跑到了千里之外,也讓我的母親結結實實地擔憂了一把。
我心裡很難受,但我不能哭,否則的話老媽的眼淚更剎不住閘了。我對老媽說:「媽,你別哭了,你這兒子要是丟了更好,省了娶媳婦兒的錢了。」
老媽還是哭得更厲害了,老爸在旁邊插話了:「別哭了,這長途電話費很貴的。」
電話又到了老爸的手裡:「小寒,你究竟在廣西幹什麼?要不,你趕緊回來吧,那裡太遠了,我和你媽都不放心。」
錢二彪用胳膊撞了我兩下,他這電話聽筒聲音很大,我們交談的內容也都落在了他的耳朵裡。錢二彪是在催促我趕緊步入正題,我猶豫了一下,說道:「爸,我在廣西做個小生意,倒賣小飾品,穩賺不賠的,但是現在缺少本錢,你們給我寄點錢過來吧!」
我爸沉默一下,突然問道:「是不是有人威脅你?」
我對我爸高度的警惕性很滿意,我爸是個抗美援越的退伍老兵,在和美國人打仗的時候,具有很強的偵察和反偵察能力。有一次,他們在山裡紮營時,幾秒鐘便擊落了一架美軍偵察機,當美國人的轟炸機成群結隊而來時,他們很好地偽裝了自己,成功地騙過了敵人,整個隊伍毫髮無損。所以,這些形形色色的騙術,對於我爸來說還是小兒科。關於偽裝,我爸說上等的偽裝便是順其自然,次等的偽裝是刻意為之。他們那次躲過美軍轟炸襲擊的偽裝,便是一次絕佳的上等偽裝教案,渾然天成,毫無PS痕跡,他們整個營地的人都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那一刻雷電交加、烏雲密佈,美國人的飛機根本找不到轟炸目標。最後,我爸總結道:最好的偽裝,就是毫無偽裝,而且最重要的是,運氣一定要好。頗有點無招勝有招的辯證思想。
我覺得自己在加盟連鎖團隊的偽裝還是存在很大漏洞的,錢二彪對我保持了高度懷疑,當我爸問有沒有人威脅我時,錢二彪像貓兒聞到腥味一樣湊到我面前,豎起耳朵聽我的回答。
甚至我有一點曖昧的語氣,錢二彪都會立即採取行動。我沒有輕舉妄動,我一板一眼地說:「爸,你不要擔心,沒人威脅我,我真的是做點很好的小生意,需要點本錢,你趕緊給我匯錢吧!」
這時,一張紙遞到了我眼前,紙上寫著幾行大字,內容是通信地址和銀行賬號,錢二彪還真他媽的體貼。
經過幾番論證,老爸終於相信我不是被人脅迫,他在電話那端找到紙筆,記下了我敘述的通信地址。等我掛上電話,錢二彪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而我的心裡則被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
我承認自己有著不勝枚舉的優點,比如油嘴滑舌、見色忘友、優柔寡斷等,但是一到關鍵時刻,我就容易掉鏈子,我應該大聲地衝著聽筒喊一聲:「老爸,我是被騙的,你們千萬不要寄錢過來。」可是,我瞅了瞅錢二彪那眼神中的深意,我就不願壞了他的美意。
我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父母的血汗錢,白白地流入錢二彪的口袋?我不能,那也跟我的人生信條相悖,我的人生信條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躲起來放黑槍!
時間緊迫,我得抓緊時間放黑槍,不能等到目標逃離我的射程。我大致算了一下,我父母最快能在兩天內籌夠3500元巨款。是的,那頭正在發育的豬娃子賣不了多少錢,憑我父母的信用額度也借不來多少錢。可是我們的家族式企業梅氏炒貨鋪還是有一定資金儲備的,儘管我叔叔通過一道臭豆腐味瓜子的發明贏得了炒貨鋪的繼承權,但只要我奶奶發話,我叔叔會毫不遲疑地將準備上市的資金抽調出來(梅氏企業一直計劃在鎮上的菜市街搞個門面賣臭豆腐味系列炒貨)。如果資金不足,我奶奶甚至會到各村巡迴演出講鬼故事,以募集資金,支援我在遙遠南國的生意。可是我這南國的加盟連鎖是個難過的生意,搞得我心裡很難過。父母最快兩天內籌集到3500塊,這兩天就是我的射程範圍,我必須利用這點時間朝錢二彪放個黑槍。
7月20日傍晚,天幕黑了下來,我摸黑出了住處,準備放我的黑槍,我穿街走巷來到了那個黑手機通信站。我小心翼翼地敲門,對方小心翼翼地開門,我小心翼翼地領到一部手機,小心翼翼地撥了村支部的電話,接著,我小心翼翼地等了五分鐘,手機也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聲音。我小心翼翼地將手機遞到老闆的面前說:「老闆,這手機是不是壞了?」
老闆只看了一眼,用拗口的普通話說:「你沒有花色怎麼打得通電話?」
我蒙了,怎麼打個電話還要有花色?我既不是四腳蛇,又不是撲克牌,怎麼會有花色?甚至可以說我有點花,有點色,可我真的和花色不沾邊,我連個文身都沒有的。
老闆看我發愣,一把將電話奪回去,指著手機上一個綠色的按鍵說:「花色啊!要按花色鍵啊!」我終於明白了,他說的是要按發射鍵。
我第一次用手機,以為撥了號碼就可以等著通話了。而且又不是火箭升空,將通話鍵稱之為發射鍵也太高調了。
我蹲在牆角,好不容易撥通了村部的電話,又麻煩光棍文書幫我喊了一聲,幾分鐘後,我爸氣喘吁吁地抓起了電話。
我開門見山地說:「爸,上午說話不方便,你千萬不要寄錢過來。」
我爸一聽這話明顯就急了,扯著嗓門喊道:「小寒,你究竟在廣西幹什麼?」
「爸,你別擔心,我在廣西很好,穿得暖、住得寬、睡得飽、玩得好,只是我老鄉讓我和他合夥做生意,我不想做,又不好意思拒絕,所以只好跟他打個哈哈。反正你別寄錢來就好了,以後有人給你打電話,你也千萬不要寄錢。你別擔心,我沒哄你,真的很好。」我確實沒騙老爸,我在南寧這地方,穿得暖和,每天早晨起床汗流浹背,能將蓆子粘起來。住得寬敞,我半夜睡覺怎麼打滾都不用擔心掉到床下去。睡得也舒服,只要你願意,一天睡24小時都沒人管你。玩得更是開心了,我還學會了台灣麻將的孔雀東南飛呢!不過,我小心地迴避了衣食住行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吃飯問題,我很擔心一提到吃飯,肚子咕咕叫的聲音便會被老爸聽了去。
老爸還是不放心地說:「你別在那邊混了,趕緊回來吧!」
「爸,你別擔心,叫我媽也別擔心,我身上還有錢,如果沒有好的工作機會,我過幾天就回來了。」我身上還有點錢,但不夠回去的路費,我不敢告訴老爸,他如果知道不方便寄錢給我,一定會千里迢迢趕來接我。
我悵然若失地掛了電話,正準備去跟老闆結算一下話費,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頭一看,娃娃臉正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我心裡一沉,暗道:身份暴露了,吾命休矣!